辛夷傳

第三百零八回 傳書信斷言叱家風 疑美人收攏查嬪嬙

趙楨突然的高聲,把惜墨嚇了一激靈,不小心將案頭的一盆‘淡月橫斜’打落,亂石碎瓦梅枝苔土潑灑一地。

擱在福寧殿的盆景,多少順從著趙楨的意趣,尤其供在案頭的,必是主人情愿朝夕共處,增添春意之物。她承擔不起,剛要跪下謝罪,顥蓁便橫了她一眼,將惜墨的動作硬生生攔在半空。整個房間里獨有顥蓁的聲音在飄蕩:“笨手笨腳,退下!”

惜墨知她在先聲奪人,以防自己挨罰,便滿嘴求饒著離去。顥蓁不曾看她,目光在染臟的花瓣做了片刻停留,接著劃到自己腳邊的章奏上,又劃回趙楨的臉,四肢其余地方動也不動,聲音里卻有冰川萬丈:“陛下,章奏豈是可以隨便朝妾身腳下扔的?”

趙楨也盯了會兒心愛的盆景,再盯向她始終高傲的雙眸。今時今日,她依然在他面前擅作主張,令他怒火更甚,于是手指著章奏喝道:“自己看。”

這舉動實在太折損皇后的威望,顥蓁根本不可能理會。

她昂起頭,眼神穿過趙楨的肩膀,已然估到了里面的內容,遂沖面前大聲喝喚:“周成奉,你瞎了嗎,還不給本殿撿起來!”周成奉瞧了眼趙楨的臉色,躬著身子將章奏拾起,雙手呈給顥蓁。顥蓁并不看:“無非是些喜歡背后褒貶的人說得骯臟話,哪來得放回哪兒去。”

周成奉左右為難地愣在原地,趙楨讓他把札子交回,吩咐道:“你也退下。”待人離開,他冷笑說:“別人講得盡是骯臟話,你最干凈。”他痛恨她這目空一切的態度:“也是,你縱容著家里人替你受獻民地,手上自然干凈。”

“家里人?”顥蓁傲岸的眉眼左右緩緩一挪,“陛下最好能講得明白一些。打唐朝起,郭氏一族在代北歷代皆是酋長,根本不缺良田,何曾瞧得起那些無名白地,更哪來受獻一說?”

趙楨將章奏翻開掃了掃:“英國公(郭崇,顥蓁爺爺)家中不會,遼東李氏卻未必。”

遼東李氏乃顥蓁娘親一脈,祖上因避免唐末動亂躲入高麗,建立大宋后又與效忠朝廷的折氏積怨長達數十年,此刻從趙楨的嘴里蹦出來,頗有舊事重提的味道。可李氏人員龐雜,非要與顥蓁家攀扯關系,也不甚容易。

怎奈顥蓁有點沉不住氣,聽他無故扯出母家,便兩步上前從他手中奪走札子,口中說著“我倒要瞧瞧是哪些欲加之罪”,然后一行一行的看了起來。

只見內里的確書寫了幾個人名,幾方田地,可沒一個是她認識的,她暗暗吁了一口氣,嘴里問道:“陛下可曾查證過真假,可曾查證過這些人與妾身的關系?是,妾身承認,但凡能做下這等欺瞞夾帳的營生,必是仗著盤根錯節的情面,哪就輕易知曉了。可今天陛下既然要追究,就勞請追究到底,否則,任憑是什么高官貴宦,皇后的清譽,容不得半點質疑!”

她最后幾個字咬得頗重,目光炯炯迫人。

“朕一定徹查。”趙楨狠狠覷起眼睛,言辭間頗有威脅的味道,“皇后若當真有何冤枉之處,朕皆會還你清白,若所言屬實,亦不悖公道。”

“公道?”顥蓁的怒火添了一份茫然、吃驚、不解,并非為他的言下之意——他必然會找出她的把柄——而是,跟前這個人哪里還有半點曾經溫雅儒善的模樣?一瞬間,她覺得他仿佛是個陌生人,不禁皺起眉,音色沉嗡,一頓一挫地說:“我真的看不透你,要查就查,悖得什么公道?”

趙楨的眼神隨著她的話變得更加寒冷,這句話他不是第一次聽到,而上一個說出口的正是企圖接替章獻共理軍國事的楊太后。他轉過頭,不愿再瞧著顥蓁的眸子:“要多了公道便少了人情,要多了人情便少了公道,此事世人皆知,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顥蓁碧滟的雙瞳緊緊抓住他的臉不放,愈發不解,他口中胡亂講什么公道,什么人情,莫非“你所謂的公道,竟是與我沒有了人情嗎”,她聽見自己如是道。

她如此直白的解讀,反而讓趙楨默然了。他是清楚她的,話已講盡,無謂繼續劃傷她的心——盡管他堅持認為她的驕傲不大可能被傷到,且親手打碎這份驕傲會給他些許的開懷,但他仍舊保留了最后一點情面。

可他又默然太久,久到連二人心中的熱氣都流失。

“你不用多心,我不過聽說,最近受獻之風隨冬旱不退漸有復蘇之兆。”這是他所能給出最后的回圜,“皇城里的人是否推誠行善做百姓表率,關乎民心歸一;而受獻屢禁不止,實在可惡,今次勢必要在冬旱結束前,給出一個交代。”

暖香的尾韻一點點柔化顥蓁的心,她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深吸一口氣,如常地勸告自己將他生性的不忍,理解為二人之間殘存的余溫。

“罷了。”她暗暗對自己說,似向他做出了妥協般悄悄轉身,將惜墨帶來的點心端至趙楨面前,努力擠出一抹平靜,“那妾身全當官家方才那些話是因為前朝有太多煩心事所致,就別再提了,眼下用些小菜補氣補身倒還緊要。”

趙楨略作停頓,盡管收到了臺階,卻沒法立即踩上去。正猶豫時,顥蓁伸出手,一言不發地將人參五香糕朝他的方向輕輕一推,直直送到他鼻子底下。趙楨向上瞟了她一眼,與她期待的目光撞了個滿懷,他能感覺到她的迫切,這份熟悉的迫切令他倍感不安。

他盡量不露出冷淡的神色,軟軟得拒絕:“放著吧,朕現在不餓。”

顥蓁懂得她的熱忱換來一盆涼水,眼眶里的星光也隨之黯淡,她不再嘗試,只毅然傳惜墨進殿將碗碟收拾干凈。“既不餓,留下也只是礙眼。”她說。然后未作辭別——他不過是不知好歹的負心人,她可是皇后——徑直離去。

惜墨一邊提防著趙楨會為盆景的事發怒,一邊戰戰兢兢得從福寧殿告退,快步跟上顥蓁。

她尋思安撫趙楨情緒顯是作無用功了,好歹二人沒起爭執,總還值得慶幸。可她偷偷觀察著顥蓁,卻驚覺其無波無瀾的面容上籠罩著另一片陰霾。她的眼皮開始止不住得跳動起來,一種此前未曾有過的忐忑預感,如白紙上濃濃的水滴,一點點襲上她的心頭。

兩人一路回到坤寧殿,顥蓁額頭的冰霜一絲未化。她的腳一落到中廷的地上,便對鳶姒芹香冷冷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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