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知道的,墨上筠都知道了。
蘇北并沒有多說。
她將墨上筠送到一隊辦公樓。
“他應該在辦公室里,你們去聊吧,我跟段子慕還得說點事。”蘇北道。
墨上筠嗯了一聲,然后拿著文件夾上了樓。
她的身影剛消失在樓梯拐角,穿著雨衣的段子慕就出現了。
他走至蘇北身后,塑料的雨帽遮擋不住豆大雨滴的敲打,雨水直往他臉上濺。
“她怎么樣?”
看了眼樓梯的方向,段子慕偏頭朝蘇北問道。
蘇北將傘往后傾斜,前方視野空曠了些,她道:“比你想的要冷靜。”
“看起來也是。”段子慕微微點頭。
“不過也正常,”蘇北道,“她是一隊之長,誰垮了,她都不能垮。”
當聽到閻天邢失蹤的時候,那些知道墨上筠和閻天邢關系的,第一時間就是擔心墨上筠。
誰也沒有說,但都默默關注著。
可,這兩天下來,墨上筠冷靜得超乎想象。
人前沒有崩潰,人后依舊如此。
除了不睡覺,什么都照常進行。一日三餐,正常巡視,處理文件,正常開會……
她做一件事的時候,依舊是那么認真,沒有敷衍了事。
給人的感覺,跟往常一樣。
但又很明顯的,讓人覺得跟以前不同。
她著重于做事的時候,就不會跟你說玩笑話,在她周身很難感受到平時輕松的氛圍。
這一點可以理解。
“她就這樣。”段子慕眉目間籠著沉重和無奈。
“盡能裝,”蘇北道,“這種時候都能裝得若無其事,其實比誰都怕。”
段子慕倏地問:“你不說她不能垮嗎?”
蘇北揚了下眉毛,“不是還有我們撐著嗎?”
有水濺到眼睛里,涼涼的有些濕潤,段子慕盯著蘇北看了兩眼,最后扯了扯嘴角,“她要面子的。”
這理由蘇北無以反駁。
少頃,蘇北問:“如果閻天邢真的……你會不會……”
“不會。”
沒等她說完,段子慕就給了肯定的答案。
蘇北便問:“不是還把人放心尖上嗎?”
“閻天邢是我的隊長。”
“你也被閻天邢拐跑了?”
“不是。”段子慕道,“閻天邢要沒事,這事還好說。閻天邢真有點事,于情于理,也說不過去。”
雖然不知道墨上筠和閻天邢在鬧什么別扭,但他們倆之間肯定沒有斷干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倆人的默契。
閻天邢這次若是真出了那么點事兒,在墨上筠這里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這時候若摻和一腳,沒意思。
蘇北點點頭,有點意外地看了段子慕一眼。
思想覺悟還挺高的。
接受過部隊教育洗禮過的人,果然不一樣。
“武警那邊還能再堅持多久?”段子慕問。
“撐死兩三天吧。”蘇北說著,然后抬眼看向陰霾的天空,嘀咕道,“這天氣一直沒有好轉。”
天氣太惡劣了。
尤其是在那種地形復雜的山區。
這種天氣在那種地方光是行走,對他們而言都是一種考驗,極有可能出現意外,更不用說是沒日沒夜地進行搜尋了。
操作難度太大。
然而,一旦武警停止搜尋,閻天邢也在沒線索的話,就等同是號召閻天邢的結局。
段子慕眸色微沉,沒有說話。
墨上筠抵達二樓。
不是第一次去步以容辦公室了,本是輕車熟路,但途中卻要路過閻天邢的辦公室。
走廊上都是水,雨傘雨衣以及鞋上掉落的水,連續不斷的大雨攪得地面就沒干過。
軍靴踩在地面,聲音很穩。
她低頭看了眼腳尖,目光觸及到滿地的水,然后迅速將視線收回來。
她走路的時候很少低頭,因為那會顯得畏畏縮縮的。
她現在目視前方,步伐不輕不重,只是在路過閻天邢辦公室門前時,腳步微微一頓,她往里看了一眼。
門是沒有上鎖的,前幾日她來的時候就輕易進了,眼下門沒關緊,亦或是被風給吹開了,門開出一條細縫,透過那狹窄的細縫她可看到辦公桌和辦公椅,整潔干凈的桌面,一臺電腦,文件在空中散開著翻了幾頁,就像主人起身去倒杯水,很快就會回來的模樣。
微微一怔,一種壓抑的情緒似是不受控的起伏,墨上筠克制著將視線收回來。
路過這個辦公室時,墨上筠是低著頭的。
盡管在步以容辦公室門外時,她已然恢復了尋常時的模樣。
叩。叩。叩。
彎曲并攏的兩指扣響了門。
“請進。”
步以容的聲音溫潤和緩。
墨上筠推門而入。
剛接完電話的步以容抬眼看著墨上筠,也不算意外,他頓了頓,視線落在她身后敞開的門上,“關門吧。”
尋常情況下,男同志和女同志是需要保持距離的,辦公室的門不會輕易合上。
卻也有例外。
尤其是在GS9。
個個關系心如明鏡似的,尤其是在GS9這種比較開放的氛圍里,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墨上筠便直接將門給關了。
先是讓墨上筠在沙發上坐下,步以容轉身倒了兩杯水,將一杯水遞給她后才坐下。
墨上筠喝了口水,視線淡淡地從他的書架上掃過,道:“你們的藏品還真是豐富。”
這群該行軍打仗的鐵血硬漢,卻有著超出他們身份的文化修養,尤其是步以容和紀舟,GS9一隊的兩大收藏巨頭,紀舟喜歡收藏石頭,步以容喜歡收藏書畫。
哦,自從阮硯來了后,成功成為他們其中之一,只要是他覺得有趣的,什么都會搜刮一下,當然來源是一隊的隊員。
據說現在擴展到整個GS9,一周前似乎把龔信的某坦克擺件給忽悠走了,聽說還是典藏版的。
步以容看了眼書架上新增的木雕,笑著說:“蘇蘇送的。”
那是一個木質的如意,桃木的,非得讓他擺出來。
只能說,蘇北的喜好一言難盡。
“哦。”
墨上筠點點頭,神情意味深長。
蘇蘇……
真蘇。
“牧程情況怎么樣了?”墨上筠適當地轉移了話題。
她可不是來聽蘇北和步以容戀愛二三事的。
“挺好的。挨了兩槍,但都被防彈衣擋了,肋骨斷了幾塊吧。加上從山坡上滾下去,摔得有點慘,又一天沒吃東西,現在神志不怎么清醒。”步以容說話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過幾天等牧程和澎于秋狀況好點兒后,會讓他們轉到附近的軍區醫院。”
“嗯。”
墨上筠點了點頭。
“閻隊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他行動之前有跟我說,如果他這次出了點意外,讓我安撫好你的情緒。”步以容說,“他說你可能會自己一個人撐著,那樣不好,時間久了你可能會變得跟以前一樣——當然,我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樣的,他也沒有說。”
墨上筠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想了一天,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撫你的情緒。”頓了頓,步以容繼續說,“而且閻隊至今沒有消息,我肯定是不會往最壞的方向想的。不過,閻隊有任務給我,我覺得該找你談談。”
墨上筠沉默片刻,最后語氣淡淡地說:“我沒事。”
她沒有什么好安撫的。
步以容抬眼看了她一會兒。
如果不是見識過墨上筠吊兒郎當、囂張肆意的模樣,他可能真的會相信此刻的墨上筠“沒事”。
她太冷靜,太安靜了。
“我們都有事,每個人都念著他,沒有人跟平常一個樣。”步以容溫文爾雅地說,“也不可能一個樣的,我們隊里沒有那么沒心沒肺的人。”
墨上筠抬了抬眼瞼,黑亮的眼眸盯著他,然后唇角微微彎起,“好吧,也是。不過你想說什么?”
“以前也出現過這樣的事。”步以容說,“那時候我剛進隊。”
聞聲,墨上筠攥著文件的力道不由得收緊。
她下意識看了一眼辦公室的門。
是關著的。
“我想過了,安慰之類的話,或許對你沒什么用。索性不如跟你講個故事,跟這次的事多少有點關系,可能也會讓你沒那么大負擔。”
步以容莞爾輕笑,先是讓她喝水,然后跟墨上筠講述了一個故事。
這是墨上筠一直想知道的。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那是一次跟毒販的較量。
當時閻天邢他們不過是新兵,不會給他們特別高難度的任務,那本是一場踩點行動,可卻誤打誤撞地進了毒販的老巢。
那是一個村子,全員販毒,基數之大讓人想起就冷汗涔涔,毒販團伙有提供槍支彈藥和人力支援。
論戰斗力和人數,都比這次的戰斗要驚險。
閻天邢所在的那支隊伍,除了閻天邢之外,其余所有人全軍覆沒。
閻天邢被抓。
幸運的是,對方誤認了閻天邢的身份,覺得閻天邢存在還有價值,他們對閻天邢嚴刑拷打,詢問他們想要的那些價值。
閻天邢在酷刑中保持著一絲絲清醒,給了他們似模似樣的假消息來拖延時間。
后來,救援來了,閻天邢被成功解救,但制毒的幾人跑了。
“閻隊當時的身體情況很慘。”
步以容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
他當時也是救援者中的一員,那場面直至今日依舊歷歷在目。
那么多的拷問工具,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可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閻天邢竟然全給扛下來了。
步以容很少會對人那么心服口服。
而,光是在看到閻天邢的那一刻,閻天邢就徹底地征服了他。
“姜隊昨天跟我提到這事,她跟你說,閻隊在任務結束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回來。”
步以容的聲音平緩而溫和,但愈發地輕了,他好像在平靜中隱忍著某些情緒,后來他用極輕的嗓音說,“因為他被注射了毒品。”
聽到這里的墨上筠,險些將手中的文件捏碎。
用來做會議記錄的筆隨著清脆啪嗒的聲音被折斷。
停頓了會兒,步以容似是冷靜了一些,然后才道:“這件事沒有讓人知道。后來他成功地戒了,不過很長一段時間都染上了煙癮,直至三年前才斷斷續續地把煙也給戒了。”
“這樣。”
良久,墨上筠簡單地說出兩個字。
這樣啊。
她設想過閻天邢九死一生的狀況,卻沒有想過那些痛苦與折磨會如此之沉重。
可是,那么沉重的過去,在步以容的口中,也就幾分鐘說完了。
墨上筠想起考核時期的五月,他們看到的那些吸毒販毒的內容,看到的文字內容、視頻講解,那種在密閉環境內的凝重氛圍、密不透風的窒息感好像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如潮水般能將人淹沒。
他們看到的那些,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尚且如此壓抑。
閻天邢呢?
他經歷過,自己走過來的。
戰友犧牲、嚴酷拷問、注射毒品……
墨上筠覺得憤怒,情緒充斥在四肢百骸,卻無處發泄。
無力。
跟她對這場雨一樣的無力。
靜默半響,墨上筠不知該說什么,卻忽然想到先前閻天邢異常的反應,她問:“那件事,發生在拓林鎮?”
“嗯。”
步以容點點頭。
“哦。”
墨上筠有些懊惱。
明明察覺到閻天邢的不對勁,她應該對閻天邢更包容一點的……
步以容說:“每次去拓林鎮他都會心情不好,但他不會將情緒發泄到別人身上,就是看著有點孤僻冷漠而已。”
“嗯。”
墨上筠應聲。
確實是這樣。
他頂多是被人口中的“不近人情”罷了。
沒針對過人,也沒挑釁過人,更不用說無緣無故把怒火傾瀉到無辜的人身上。
“那次事件后,他一直有追查那幾個制毒的。”步以容說,“新型的藥出現在云城的時候,他就知道那些人卷土重來了。他自己嘗試過,一模一樣的,而且這次的品質更純了。”
“他幾個前就在查這個事。”墨上筠有點印象。
“嗯。其實這事龔隊也知道,龔隊知道閻隊一直放心不下這件事,所以是默許他調查的。”
“龔隊人不錯。”
“是不錯。閻隊當一隊的隊長,也是龔隊力保的。”步以容看了看她,“閻隊有擔心你會自責,因為你才會推進這件事的發展。他想讓我告訴你,這件事他肯定要做的,不是這次就是下一次。好不容易抓到一點線索,這次機會太難得了,他跟蹤了那么久,不會放棄的。”
墨上筠沒有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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