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語聲,回蕩在秋陰的院落里,說不盡地凄清。
紅藥唇角動了動,想要說些什么,忽覺頰邊一涼。
她抬起頭。
陰云密布的天空下,幾線透明的雨絲,正疏疏落落地往下飄,風一吹,悠悠蕩去別處。
“下雨了。”徐玠似言似嘆地說了一聲,低沉的余音,被秋風拂亂。
紅藥沒說話,心下卻極是嘆惋。
國公夫人劉氏的殷殷笑語,猶在耳畔,那華宴之上的風光,亦仿佛就發生在昨日,可誰又能想到,國公府竟會敗落得那樣徹底?
還有那個容貌干凈、音線溫和的蕭將軍,出身高貴、人品上乘,最后的收梢卻是如此地凄涼。
即便紅藥與他們連熟悉都稱不上,此際聽聞他們前世際遇,卻還是有種難言的唏噓。
然而,這念頭才將泛起,她眼角余光里,忽地劃過一角衣袖。
灰藍底素菱紋的料子,黯淡得一如這陰雨的天,亦讓她記起,前世時,與她比鄰而居的那個孤老頭兒,無家無室,到她死的時候,都沒個子嗣。
若論孤獨,這世上怕是無人及得上他了吧。
那位蕭將軍至少還有過家室,即便身死,即便家道中落,他京城的親人卻還活著。
而徐玠,才是真的天地之大,無一親族存世。
紅藥忽然便有點難過。
劉瘸子那一輩子,委實怪讓人心酸的,而與之相比,蕭將軍以及國公府,幾乎已經算是結局圓滿的了,至少一家子人活了大半不是?
“重生之后,我便一直想著此事,只手頭事情太多,顧不過來,殷家那里我也沒勻出手去瞧一瞧。”徐玠此時緩聲說道,探手伸出檐外,似是在接取雨水。
只是,那雨實在下得太小,他的手伸出去半天,仍舊是空。
他笑了一下,縮回了手,又慢慢地道:“不過,這事兒我一直放在心上,畢竟蕭四與我情同手足,我不能眼瞧著兄弟一家遭算計,那位殷姑娘好歹也是一條人命,能救自然是要救的。”
他微嘆一聲,振了振衣袖,轉眸看向紅藥。
紅藥也正在看他。
可當他看過來、二人視線即將相觸的一瞬,她卻又飛快扭頭,望向一旁。
徐玠怔了怔,旋即黑下了臉。
雖然紅藥閃得快,可他眼神兒多好啊,一眼就瞧出來了,紅藥的眼圈是紅的。
肯定是哭了。
至于因由么……
徐玠擰緊了眉頭。
他這廂才說完蕭四身死,那廂紅藥就哭,這不明擺著的么?
喂喂喂,人家可是有未婚妻的,你哭破了大天也沒用,輪不到你。
一剎兒的功夫,徐玠真想把這話說出來,幸得張嘴之時,好巧不巧灌進一口冷風,他喉頭一冷、心底一涼,終是醒過了神。
隨后便有些好笑。
他這是往哪兒想呢?怎么就能想到這些事上頭去?
說不得紅藥是被沙子迷了眼呢?
就退一萬步,她是在為蕭四流淚……
這個真不能忍!
徐玠瞇著眼磨了磨牙。
看來,有必要盡快把蕭四的婚事往前提一提了。
這并不難。
想他徐玠徐二郎,那可是京城神算,大名傳遍京城勛貴圈兒。屆時只消他稍稍松口,給國公夫人劉氏透個風,這些女人家最信這些了,準定上趕著把蕭四的婚事了掉。
他在那里一個勁兒地胡思亂想,忽聞紅藥語聲響起:“算計?你這話的意思是,那位狀元爺是把國公府給算計了?”
方才徐玠的那番話,她細細揣摩了許久,終是想到了這一點,遂問了出來。
徐玠忙攏回思緒,見紅藥重又看了過來,一雙眸子水汪汪地,襯著微有些泛紅的眼圈,眸光盈盈,幾令他不敢回視。
他下意識掉轉視線,口中含混地“嗯啊”了兩聲,實則那腦瓜子如同攪翻了的熱油,“噗呲噗呲”炸著油泡,燙得他從頭頂心到腳底板都往外冒熱氣,這陰雨天里居然出了一身熱汗。
“你干嘛不看著我?是不是不方便說?”見他動作僵硬,又不肯與自己對視,紅藥便會錯了意。
“啊?哦,沒有沒有,沒有什么不方便說的。”徐玠忙掩飾地一笑,又折起衣袖向臉旁扇著,神情老大不自在:“我就覺著有點兒熱,呵呵。”
紅藥瞪他一眼。
瞧這人傻的,虧得她方才還覺著他可憐呢,細想想,這人有什么可憐的?
托生在郡王府,吃穿用度樣樣皆是最好的,人也生得俊,如今眼瞧著就要成親了,到時候娶個美嬌娘回家,再生下幾個孩子,這輩子也就齊活了。
呸,過你的好日子去吧!
紅藥簡直惱將起來,“嘁”了一聲,一扭臉兒,丟過去一個后腦勺,并一句冷話:“隨你,愛說不說。”
“我說,馬上就說。”徐玠以為她是嫌自個答得太慢,忙忙語道:
“先說那位狀元爺。原先我以為他是假冒的,但后來想想,國公府并懷恩侯府有那么些能人,不可能沒人想到這一點,前些日子我派人去查了,果然,這位狀元爺還真就是殷家過繼的那一位。”
紅藥被這話引得回了頭,疑惑地道:“這其實也挺奇怪的。我方才就在想,這位狀元爺既然只是殷將軍的族侄,又還是過繼的,隔著不知多遠,殷將軍干嘛要把婚書這樣重要的東西交給他收著?他們殷家沒別人了么?”
“誰說是殷將軍把東西交給他了?”徐玠笑得有些神秘:“你有沒有想過,那婚書和信物,其實,一直都沒離開過殷家?”
紅藥怔怔地看著他,腦瓜子有點轉不過來了。
這話她真沒聽明白。
好在徐玠也沒賣關子,很快又解釋:
“我的人打聽到,火災過后沒多久,狀元爺其實就回了殷家,那一片兒的街坊都瞧見了。他在殷家廢宅呆了很久,等出來的時候,衣服上都是灰,他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紅藥的神情仍舊有些發木,約莫五、六息之后,她的眼睛才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掩口道:“哦,原來是這么回事。”
“你想到了?”徐玠笑望著她。
紅藥忙點頭:“我想到了。想必那殷將軍把婚書信物收在了隱秘之處,可能是墻磚、地磚之類的暗格,大火沒燒壞。這位狀元爺可能之前聽過一點風聲,所以就去廢宅里搜了。”
徐玠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笑道:
“對,就是這個思路。雖然我也不曾親見,但大致應該如此。而有趣的是,雖然早早拿到婚書與信物,這位狀元爺卻根本沒來國公府接人,而是仍舊回去讀書。”
紅藥此時已然轉了過來,便道:“換一般人,當然是要先把族妹接過去才好,可他分明知道殷姑娘就在國公府,卻一直等到三年后蕭將軍成親那一日登門,確實很奇怪。”
“所以我才會說,這是國公府被人算計了。”徐玠說道,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還有另外一人我也很在意,便是那位章姑娘。”
“章姑娘?她又怎么了?”紅藥問道。
徐玠便蹙眉:“前世時,蕭四酒醉,話也說得很含糊,我一直以為章姑娘是含恨自盡的。直到前些時,我叫人盯著懷恩侯府,才發現那位章姑娘,也并不無辜。”
紅藥被他說得一驚,不過,再下個瞬間,她便已然反應了過來,頷首道:“你這么一說,倒也順理成章。殷姑娘是章姑娘最大的絆腳石,約莫前世殷姑娘的死,便是章姑娘暗中作的手腳。”
她嘆了一口氣,語聲有些發悶:“后宅與后宮也沒什么兩樣,這種事情多的是,閉著眼睛都能猜到。”
話雖如此,她的神情仍舊懨懨地。
她討厭與人爭斗。
可是,身在其中,爭斗卻是必須的,甚至是活下去的根本。
照此說來,她并非討厭爭斗,而是討厭令這爭斗無處不在的……什么呢?
紅藥忽然茫然起來,本就不大靈光的腦瓜子,再度陷入了停滯。
所幸徐玠適時開口,才將她自這思緒的泥淖里拉了出來。
只聽他道:“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方才的話非是指內宅爭斗。內宅爭斗只是手段,把國公府拉下馬,才是章姑娘真正的目的。”
他目注紅藥,神情凝重:“依照我的估算,章姑娘殺掉殷姑娘、狀元爺登門報仇、章姑娘一尸兩命自盡,這是一個連環計。有人利用章姑娘的恨意,針對國公府設下此局,至于意圖么,不外乎權力之爭、黨(派之爭罷了。”
紅藥張大了眼睛。
這一回,她是真的驚住的。
“是不是覺得挺沒意思的?”徐玠笑問,鳳眸之中卻含著冷意:“這些人陰謀算計,為的不過是自個兒的利益,枉他們讀了那么些圣賢書,一個個滿口仁義道德,光明正大,實則手段下作、用心險惡,簡直不要臉!”
越往下說,他的面色便越冷,整張臉都仿佛罩著寒霜。
紅藥忖度了片刻,到底還是嘆了一聲:“我還真沒想這么遠,就光覺著章姑娘對殷姑娘有殺心。可見我還是太笨了。”
她頹然地低下了頭。
徐玠此時才驚覺自己方才有些過于激動,忙斂下情緒,和聲道:“你說什么呢?你一點兒也不笨,聰明得很。我原先也沒你想得這樣多,還是前些時候叫人盯著章姑娘,才瞧出了些端倪。”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也嘆了一聲:“這章姑娘也是命苦,前頭父母寵愛,出身又高,還有個將要談婚論嫁的如意郎君。結果殷姑娘一來,攪了婚事不提,親娘也死了,爹又娶了個繼母,蕭四那家伙……”
他搖了搖頭,唇邊現出一個苦笑:“……這家伙就是塊又冷又硬的石頭,章姑娘給他寫的信,他看都不帶看一眼的,懷恩侯府下的帖子,他更是一次都沒去過。”
紅藥還是頭一遭聽聞此事,聞言想了想,亦自了然:“這蕭將軍做得雖然沒錯,在章姑娘看來,卻是太過絕情了些。約莫她最恨的人,便是蕭將軍了吧。”
否則,前世的她便也不會懷著身孕,投繯自盡。
想必她是勢要絕了蕭將軍的后,以報當日之仇的。
紅藥本能地排除了章蘭心被國公府逼死的可能。
從殷姑娘的事情來看,國公府不是那一等腌臜地方,國公夫人劉氏人很好,世子夫人常氏亦通情達理。
好在,這一世,好人終有好報。有徐玠和她顧紅藥在,事情總算有了轉機。
紅藥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脯。
細細想來,她如今也是能力挽狂瀾的人了,就和話本子里的女主一樣,關鍵時刻一出手,立時扭轉敗局。
“紅藥,我想……問你個事。”徐玠忽地開了口,卻是丟開了此前的話題。
這話一出,紅藥忽然覺著有點不好意思,生恐他瞧出什么來,忙縮了縮肩膀,將身形放低些,小聲兒道:“你問。”
徐玠“嘿嘿”笑了兩聲,摸了摸后腦勺,似是有些難以開口,好半天才道:“那個,你覺著國公府怎么樣?”
紅藥被他問得呆住了,旋即失笑:“你這話問得奇。我一個宮里的奴婢,什么國公府家公府的,與我何干?”
徐玠腦門兒上憋出汗來,仍舊硬著頭皮往下追問:“你就說說嘛,你覺著國公府如何?說說看,我想知道。”
紅藥覺得奇怪極了,然一轉眸,見他雖然額角掛汗,神情卻很堅持,不像在開玩笑。
她支頤想了想,便回道:“我覺著國公府還是不錯的,比如國公夫人就很好,寬厚得體。你是沒瞧見那殷姑娘,白白凈凈地,穿著好漂亮的衣裳,可見國公府待她很好,是個厚道人家。”
“那衣裳是我們梅氏百貨的新品,你若是喜歡,下回我給你帶幾套來。”徐玠笑嘻嘻地插了句嘴。
紅藥今日份的驚訝已然用盡,此際聞言,也只抬眼掃了掃他,又道:“除了這些,國公府的下人也還不錯,規矩都是上好的。”
殷姑娘身邊那個叫小紅的丫鬟,并另一個媽媽,都是知曉分寸、口風很緊的人,該說的不該說的心中有數。
哪怕是在宮里,這樣的人,紅藥也愿意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