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閣老府邸被抄檢的那一日,玉京城又下起了雪。
紛揚飛灑的雪片,似一場漫不經心的舞蹈,從上晌至薄暮,飄搖不息。
然而,這雪下了大半日,雪色卻始終菲薄,那青磚地面被染得濕漉漉地,磚縫間探出的衰草,亦被飛快融化的雪水浸得軟爬爬貼在地面,幾經車輪輾過,便成了泥。
從何家抄檢出的財物,并不如人們想象中那樣多。
沿路冒雪圍觀的百姓們等了許久,也只瞧見稀稀拉拉四、五十張車行過,車上箱籠也不過人高,遠不及前幾日大商賈賀知禮家被抄時的情景。
說起來,那賀家不虧是大齊數一數二的富賈,光是放銀票的匣子,就裝滿了幾張馬車,更別提金銀珠寶、古董字畫了,兩衛馬車塞滿了整條朱雀大街,來回運了三趟才算完事兒。
后來才有了一種說法,道是那何閣老一家在原籍乃是大戶,族中僅良田便近十萬頃,那富賈賀知禮名下的近半鋪面,都有何家的干股,每年入息巨萬,富可敵國。
至此,何閣老在人前樹立的那副安守清貧、謹持為公的形象,終是崩塌,而隨著何、賀兩家被抄,這樁不能稱作熱鬧的熱鬧事,亦就此收了梢。
百姓們對它的興致,遠不及前些時候鬧得沸沸揚揚的國公府退婚案來得高。
就在眾人皆以為,建昭十五年末的京城,會在平靜中迎來年關時,又一樁天大的熱鬧,陡然砸將過來。
誠王進京了。
大齊僅剩的幾位王爺之中,就數他的封地離京城最遠,而他此番進京,乃是受陛下之命,前來給太后娘娘賀壽,順帶在京城過年的。
小雪過后沒幾日,見慣了大場面的玉京城百姓,便在難得一見的冬日陽光中,目睹了誠王進京的場面。
不得不說,眾人著實開了一回眼,而此事之風頭,更是直接蓋過了建昭元年以來所有熱鬧,在京中掀起了一波狂潮。
數日之后,當紅藥混在人堆兒里,親眼瞧見誠王一行車馬駛進皇城的儀仗時,她的心中,亦生出無限感慨。
活了兩輩子,她自忖也算是見識過不少事兒了,然誠王這副排場,委實是……絕了。
這倒并非誠王儀仗的規制有多么豪華、隊列有多么整齊,而是因為,那近百金盔銀甲、威風凜凜的近衛馬隊,居然全是女子!
且還個頂個兒地都是美人。
難怪京城百姓都跟瘋了似的呢,這誰頂得住?
便如此刻,擠站在紅藥身邊的小太監、小宮女們,一個個盡皆瞠目結舌,都快看傻了。
那些女衛的銀甲與尋常甲衣不同,乃是特別縫制的,其材制輕薄、其剪裁合體,將她們窈窕的身段展露無遺,再襯上那一張張粉面桃腮、杏眸朱唇,真是別有一番剛健婀娜的氣韻。
便連紅藥這個女人都看得心旌搖動,更遑論那些男人們了,氣血旺盛些的,必定血脈賁張,說不得還會爆睛而亡。
不過,紅藥的視線并未在這些女衛停留太久,更未多瞧那位肥胖的誠王殿下一眼。
她的眸光,很快便凝向了誠王身后的那幾張馬車,神情殷殷,心念切切。
湘妃,應該便在其中一輛馬車上。
前世時,紅藥曾親耳聽她說過,當年誠王進京時,她便跟著來了。
湘妃還說,她本就是玉京人,只因家中突遭變故,父母雙亡,她一個人孤苦無依,只得流落街頭、乞討為生,因生得太美,險些便被人賣去青(樓,幸得一個好心的伢婆收留了她。
她隨著那伢婆輾轉來到臨近西域的邊城,伢婆重病不治,臨終前,將她送進了誠王府,也算予了她一條生路。
其后的過程,不過是婢女晉位的故事罷了。
誠王好色,很快便發現府中多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婢女,當下便收進房中,對她極盡寵愛。彼時,王府妾侍極多,湘妃身邊強敵環伺,為了自保,她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終是得著了一個側妃之位,而待誠王登基后,她便也順理成章地晉位為妃。
再往后,她的生活安定了下來,便也息了爭斗的心思,重又恢復了灑脫的天性,這才有了與紅藥的一場主仆緣分。
此際,那幾乘玄漆青幔的馬車,正緩緩駛過宮道,行經紅藥的眼前,她的腦海中,似又浮現出了那張清麗絕倫的容顏。
卻不知,今日此時,故人安在否?
畢竟,兩世軌跡,已然大為不同。
前世誠王進京,是為太后奔喪,而這一世,他是為太后賀壽。不僅太后娘娘好好的,三公主也很好,陛下的身體更是康健得很,孩子都生了一大堆。
如此大的變化之下,湘妃的命途,會否亦發生改變呢?
若果然有變,紅藥希望湘妃的命運變得更好,而不是如前世那般,被誠王這頭肥豬給拱了。
車聲轔轔,已而淡去,宮道之上,煙塵裊裊,誠王一行車駕,在眾宮人各色各樣的視線中,漸漸遠去。
誠王府位于外皇城的西北角,當年未獲封地之時,他一家曾在此處生活過數年光陰。
如今故地重游,且很可能還要在此逗留一段日子,甚或是以此為基石,一級一級踏上那個至高之位,然誠王此時的心情,卻十分平靜。
甚至還有一點想要笑。
苦笑。
他來得不是時候。
然而,天子有召,他不得不來,哪怕他已經死挺過去了,尸首也得來。
誰教人家是天子呢?
可他真不想來啊。
因為他知道,他已經不是最好的人選了。
那些人要的,是一個能夠聽憑他們擺布的傀儡,建昭帝顯然不大聽話,他手底下養著的兩衛就像兩條惡犬,逮誰咬誰,這讓那些人越發希望他早早駕崩。
為此,他們甚至連子嗣都給他滅了。
而他這個誠王,便是他們希望扶持起來的傀儡。
可現在卻不同了。
皇城之中,已經有了三位小皇子,皇后娘娘肚子里還懷著一個。
相較于成年人,年幼無知,甚至是嗷嗷待哺的嬰兒,不才是更合適的人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