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妝

第304章 跨院

跨出明萱堂的院門時,雨絲已然漸密,天地間似蒙了一層剔透的青紗,微風過處,檐下的占風鐸嗡鳴不息。

陳媽媽抬起頭,空茫的視線,直直落向前方。

寬闊的青石板路上,偶爾可見一兩個國公府的下人,撐著傘、踏著屐,輕聲說笑著,自她眼前行過。

再遠些,細雨如薄煙,攏住高大的樹木、重疊的門戶,那被雨水洗得油亮的黛瓦邊緣,開出一兩枝桃花。

陳媽媽迢遙地看著,面容漸漸黯淡了下去。

今日的國公府將要舉宴,國公爺夫婦要認下一雙女兒,遍邀京中有名有姓的勛貴,而他們懷恩侯府,也收到了帖子。

若他們夫人還活著,再過不上一個時辰,便會出現在這條青石路上,由丫鬟婆子們圍隨著,穿著華麗的衣裙,前來赴宴。

而現在,不可能了。

陳媽媽嘆了一聲,撐開了一面青布油傘。

賀氏突然亡故,而國公府卻將舉宴,懷恩侯思忖再三,覺著不宜于在國公府這大好的日子里,讓個下人戴孝前來報喪,委實是太晦氣了些,是以便遣了不大在國公府走動的陳媽媽,穿著便服前來通消息。

這也是兩家關系好,國公府不計較,而懷恩侯也顧及著對方的體面,陳媽媽方才面見國公夫人劉氏時,便已然將這層意思帶到了。

至于更深一層的因由,陳媽媽不便說,亦不敢說。

“陳媽媽請從這邊走。”陪同送行的乃是大丫鬟青畫,方才相迎的亦是她。

看著眼前這張青春秀麗的臉,陳媽媽的腦海中,莫名現出了另一張蒼白消瘦的容顏。

她不由打了個顫,忙將涌上心頭的情緒按下,面上堆出溫恰的笑:“有勞姑娘送我,我頭一遭兒來,倒真是不識得路。”

青畫彎了彎唇,忽記起對方的來意,情知不該笑出來,忙斂容道:“皆是我當做的,媽媽這邊請。”

她當先引路,陳媽媽隨行在后,二人安靜地走了約一刻后,便轉上了一條南北向的細長夾道。

青畫到此便止了步,遙指著前方道:“媽媽一直往前走,走到頭了便是角門。”

陳媽媽便是從此處來的,知道那路窮處正是國公府東角門,忙謝了青畫幾句,又說些客套話,方撐著傘慢慢地去了。

從角門出來,懷恩侯府的馬車正停在不遠處,孤零零的青幄小車,悄立于風雨之中,四下里不見人煙,唯車簾在雨中翻卷著,說不盡地蕭瑟。

回府之后,這車簾子也該換成粗麻白布的了。

再往前想,也就在兩年前,府里才辦了先夫人的喪事,眼下又要辦白事了,賀氏去年末才產下一女,如今還沒滿六個月呢,便成了沒娘的孩子。

可憐見的。

陳媽媽漫無邊際地想著,也不知是如何回的府,直到幾點冷雨拍上面頰,方將諸般雜念拋開,整了整衣襟,去大書房向懷恩侯復命。

懷恩侯章琰正與管事說話,見她來了,停下略問了兩句,得知話已送到,便命她下去了。

待素青簾幕重又合攏,章琰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有著遠比尋常男子高大的體魄,面貌英俊、氣質剛健,行止間有若淵停岳峙,一望便知是馬上戰將,且經年來也不曾落下功夫,是以遠比他的實際年齡更顯年輕,瞧來也就三十許的模樣。

只是,此刻的他似是形神俱疲,眼底更有幾分倦容,捏了好一會兒眉心,方低聲道:“我之前所言,你記下了?”

“是,侯爺,奴才都記下了。如今還要請侯爺的示下,要不要現就發喪?”侯府大管事周全面容端肅,一張長臉骨骼突立,刀削般的鼻翼兩側,各有一道深刻的法令紋,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

聽得此問,章琰繃得筆直的身形,忽然便有了坍塌的跡象。

他一手扶住書案,閉目良久,喉嚨深處方迸出一句低語:“發喪罷。”

“是,侯爺。”周全躬了躬身,立在原處等了片刻,見他再無吩咐,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章琰長久地站在書案邊。

天光一點點傾斜過來,雨似乎更大了些,卻猶自稀疏,零落斷續,如殘夜譙鼓,敲打著屋檐。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驀地抬起頭來,仿佛自沉思中驚醒,舉目環顧。

書房里靜悄悄地,案上筆黑如故,裁刀、鎮紙與水中丞,亦仍舊放在昨天的位置。

可是,那個每日幫他收拾案牘之人,卻已經不在了。

章琰深吸了一口氣,抬手向臉上抹了兩下,似是終于鼓足了勇氣,上前抓起椅背上的大氅,轉身走了出去。

周全一直守在門外,見他出來了,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搶步上前,遞上了早就備好的油傘。

章琰被視線中現出的雨傘攔住去路,隨手披上氅衣,仰起頭,望向漫天細雨,神情有些怔忡。

“侯爺,春雨也是涼的,還是打上傘罷。”周全低聲勸了一句。

章琰猶自站著未語,數息后,接過傘撐開了,拾級而下。

周全亦不再言聲,撐起傘在后跟著,主仆二人沉默地行過幾重院落,來到了西跨院。

跨院門口守著四個粗壯的仆婦,一見他二人,齊齊上前見禮,又無聲地退去一旁,進退十分有度。

章琰面無表情地越過眾人,很快便來到了西廂房。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尚未行近,屋中突然傳出了一陣女子的哭喊。

那尖利而高亢的音線,似一根鋼針,刺穿了菲薄的雨幕。

章琰腳步一頓。

“侯爺,大姑娘一直不肯歇下。”陳媽媽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躬著腰低聲回稟。

章琰點了點頭。

一剎兒的功夫,他線條堅硬的臉龐如驟破的冰面,一些情緒自裂痕中乍然奔涌,又飛快褪去。

“下去罷。”他沉聲道,神情恢復了平靜。

滿院仆役潮水般地退了出去,唯有周全留下,守候在游廊拐角。

從這個位置,是聽不清屋中人的說話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