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紅藥深知,這并非是夢,而是切實存在的。
顧紅藥,一個父母雙亡、親眷凋零的微賤女子,經半世離亂、半生安好,終將在這一世、這一時、這一刻,迎來她兩輩子的華章。
立在人高的銅鏡前,望向鏡中素衣烏發、莊重典雅的少女,紅藥有些恍惚起來。
那鏡中人既是她,又似非她。
活了兩世,她還從不曾如此盛妝打扮過,更不曾以這般莊重的古禮,迎接這人生中最美的韶華。
她沖著鏡子彎了彎唇,那鏡中俏立的女子,亦回了她一個淺笑。
剎那間,紛雜的心緒如窗外落英,在半空里飄著、浮著,總沒個著落處,令人心生不安。
難得有機會辦一次及笄禮,也或許老兩口這輩子也就這么一遭兒了,不但劉氏卯足了勁,就連國公爺亦將此事放在了心頭。
今兒早晨,國公爺比往常早起了半個多時辰,還破天荒地催著下頭趕快擺早飯,可見他與劉氏皆是一般的心思,只明面兒上不顯罷了。
這也難怪。
那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于他們夫妻而言,實屬平生僅有。
隨著吉時漸近,觀禮的女眷陸續登門,禮賓亦早早到齊,算是給足了國公府面子。
這其中,懷恩侯太夫人以古稀高齡,擔任笄禮的贊者,稱得上是禮賓中分量最重之人,另還有數位德高望重的夫人,擔任贊禮、正賓、執事等職,場面十分齊整。
不一時,吉時已到,國公爺親至前堂,以紅藥父親的身份,莊重宣布,笄禮開始。
整場笄禮莊嚴肅穆,來賓之眾,堪稱京城近年之最。
而紅藥的表現亦堪稱完美,好些人都覺著,這位國公府二姑娘不像是義女,倒似生來就是勛貴家的姑娘,那舉動作派無不從容,根本瞧不出一點局促來。
唯有紅藥自己知曉,從頭到尾,她的胳膊腿都在抖,止都止不住。
從前的她,也并非沒歷過大場面,只是,那場面再大,她也只是在旁站著罷了。
而這一次,她卻成了眾目所矚的中心。
她能不抖么?
抖到后來她都快絕望了。
所幸今日所著乃是標準的古禮服,寬袍大袖、裙裾曳地,她的身量又足夠纖細,縮在那大衣裳里頭,旁人倒也瞧不出來。
更幸好的是,那笄禮耗時不長,前后也就小半個時辰,而待禮畢,紅藥回屋換衣時,荷露她們才發現,表面看來云淡風輕的二姑娘,實則那里衣都濕透了,胳膊腿腳更是僵得厲害,掰了半天,才算勉強能打個彎兒。
“衣裳太重了些,今兒又熱,我這是累的。”紅藥強行解釋了一句。
“姑娘說的是,今天當真太熱了。”荷露眼睛都不眨地道,全然不去管那窗外半陰的天色,以及被大風吹得“嗡嗡”作響的風鐸。
紅藥見狀,自己倒先繃不住了,“噗哧”一樂:“罷了,我就是給那么多人嚇的,那一雙雙眼睛盯在身上,真跟幾百幾千個燈籠照著一樣。”
她一面說,一面拿手在臉旁扇著,多少有那么點兒臉紅。
荷露素來沉著,此時也只抿唇笑著不語,一旁的芰月便湊趣道:“姑娘太謙了,底下那些太太夫人們可是沒口子地夸姑娘穩重大方,話說得可好聽了,奴婢都學不來。”
“就是呢,奴婢也聽見了,還瞧見老夫人一直在笑,就像這樣。”菡煙學著劉氏的樣子作點頭狀,竟也有幾分相似處。
眾女“咭咭咯咯”一陣笑,紅藥亦在這笑聲中松泛了下來。
總算把這場重頭戲唱完了,可累死老身了。
強按下想要捶背的念頭,紅藥在幾名丫鬟的服侍下,換上了一身玄衣絳裙。
那衣裙皆為今年江南新出的妝花緞,鑲了寸許闊的暗金線繡鸞鳥紋寬邊,環腰一帶大紅遍地金的腰帶,極盡華美之能事,越襯出紅藥晶瑩的肌膚、精致的眉眼,仿若那畫中走下來的仕女,美麗奪目之余,更有一種莊重的氣韻。
這身衣裙,亦是劉氏親自挑中的。
為此,紅藥又試了差不多一百來套新衣,更有針線房所有繡娘齊上陣,忙了快半個月,才將這衣裳趕制出來。
如今看來,劉氏的眼光果然極好,穿上這身衣裳的紅藥,比認親宴的時候還要搶眼。
一剎兒的功夫,荷露恍然覺著,眼前的姑娘像是變得有些不同了,然細細看去,卻又無跡可尋。
國公爺夫婦今日的心情,那是相當之好的。
將懷恩侯府之事交代完了,劉氏便又說道:“如今這些都還不打緊,最著緊的還是二丫頭的及笄禮。前頭二郎媳婦才與我說,那宴上缺了幾樣海味,若是再尋不著,少不得要去梅氏百貨那里瞧瞧。”
許媽媽一聽這話,登時笑了起來,拍手道:“啊喲,這可真是要找到一家子去了。”
梅氏百貨的東家正是徐玠,他與紅藥婚事已定,若紅藥的及笄宴要去他那里買海味,可不就是一家人關起門來的事么?
紅藥于是笑了起來。
還有什么可迷茫的呢。
劉氏聞言,面上亦現出笑來,道:“可不是這話么,所以我才叫你來呢,你再去外頭好生找一找,能不麻煩徐五爺便不要麻煩他,也免得旁人說閑話。”
許媽媽忙應下了,又見飯時已至,便扶著劉氏去了里間用飯不提。
那種感覺,委實難以言說。
“姑娘,時辰不早,該去上房了。”大丫鬟荷露的語聲響起,紅藥方才驚覺,自己在鏡前已然站了許久了。
她轉過頭,入目處,是荷露溫柔的笑臉:“國公爺和老夫人都在前頭等著姑娘呢,姑娘,走罷。”
忽忽數日過去,轉眼已是谷雨節氣。
紅藥的及笄禮,便在谷雨后的第三日。
這一日,起了個絕早,在幾個大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已畢,便換上了古禮所需的全套衣裙。
她終究是她,無論前世的顧老太,還是此刻的國公府二姑娘,她顧紅藥始終都是她自己。
這一點,從不曾變。
“成,走罷。”紅藥提起了裙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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