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妝

第370章 換人

朱氏當即緊緊閉住嘴,兩道眉毛往中間一擠,那眼角便狠狠夾了周媽媽一眼。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見她安排得妥當,朱氏自是頗為滿意,十分罕有地對她客氣了一句:“媽媽受累了。”

周媽媽誠惶誠恐地道了幾聲“不敢”,又偷眼窺察,見她眉平眼彎,顯是心情甚好,便又斟酌著提起一事來:

“主子,西角門上夜的馬婆子年歲大了,奴婢想送她去莊上養著,換個人上夜,不知主子覺著如何?”

朱氏張口就想說“由你處置”,然話未離唇,忽有所覺,面色變了變,問:“西角門?那不就在影梅齋邊兒上?”

周媽媽面不改色地道:“主子說的是,就是影梅齋邊兒的上那道門,奴婢想換個上夜的人

言至此,忽一抬頭,陷在浮腫眼皮里的眼睛里,飛快閃過了一些什么。

“主子,奴婢可以拿人頭擔保,李婆子比馬婆子可得用得多了。”一字一頓地說罷,她的嘴角便緩緩勾了起來。

這一刻,這樣笑著的周媽媽,竟是像極了向采青。

她勾著唇角道:“奴婢總想著,這垂花門后的地界,終究還是王妃說了算的。有些人哪,別看他眼下跳得歡,沒準兒這一回頭,就有人往他后背捅冷刀子呢。”

涼涼的語聲,和著西風,送入耳畔。

朱氏仿佛聽得呆了,一雙眼睛下意識盯住那張開合的嘴,眉眼如同凝固了一般。

周媽媽慢慢垂下頭,握緊的手骨節青白。

這一番話,乃是向采青親授。

向采青斷言,朱氏聽罷此語,必定首肯。

然而,果真會是如此么?

周媽媽覺得額角有點涼,發根也滲出了冷意,半晌后方覺出,原是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華麗的遍地金青蓮馬面裙,方些微地挪動了一下。

“既然媽媽這么……這么拍著胸脯打包票,那我姑且也就信你一回。就……就依著媽媽的意思便是。”

朱氏終于開了口,聲音干啞得都不像她了,卻到底還是把話給說全了。

周媽媽摒在喉嚨里的那一口氣,輕輕地吐了出去。

成了。

只要朱氏肯點頭,則李婆子之事,便成定局。

徐玠是絕不會對此起疑的。

此亦為向采青斷言。

那金家一家都為徐玠當差,李婆子也算是金家的老封君,將之調來影梅齋左近上夜,令其闔家團聚,這怎么看都不是壞事。

調的是徐玠的人,守的,亦是他的門。

而外人瞧著,還會說朱氏體恤下人,縱使是知情者,亦只會認為,朱氏是在向影梅齋示好。

“奴婢遵命。”周媽媽躬下了腰,順勢拾起了地上的帕子,高舉過頂。

朱氏輕輕“啊”了一聲,似是此時方察覺帕子掉了,語中便有了一絲笑意:“我也真是的,一時沒留神,竟把這么個要緊東西給丟下了。”

說話間,伸手將帕子接過,揣進袖籠。

“主子放心,奴婢在這兒呢。”周媽媽一語雙關。

朱氏自是聽懂了。

然而,終究不放心。

想了想,咬唇說道:“西角門那一頭的事,往后你再不必回我,自做主便是。”

歇了一息,猶覺不足,又添補了一句:“等老五離了京,再把事情交回來。”

周媽媽垂著頭,眼底一片冷意。

這是擺明車馬讓她做擋箭牌呢。

王妃到底是被人拿住了什么把柄,如何怕成了這樣?

周媽媽百思不得其解,卻亦知曉,解之無益。

她與朱氏已經拴在了一根繩上,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將話交代清楚,朱氏只覺心頭大石落地,再無掛礙,方有余裕問了些旁的事,又將接下來的謀劃備細說了,方扶著周媽媽的手,步下朱漆亭,在花園里佯作賞玩一番,方回了屋

幾乎與此同時,徐玠也正跨進影梅齋的院門。

丸砸聽見他的腳步,一蹦三跳地跑出來,圍著他打了個轉兒,待見他兩手空空,顯是沒什么好吃的,復不屑地一扭臉,晃著尾巴尖兒走了。

徐玠直氣了個倒仰,罵道:“你個死貓、勢利眼、臭不要臉的,除了吃你還知道個甚?連個老鼠都沒見你抓過,爺養你何用?”

“喵——”,丸砸睬也不睬他,徑自進了屋,邁著小方步來到紅藥腳邊,將身子在她腿上蹭啊蹭,翠綠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著她,嗲里嗲氣、委屈巴巴。

紅藥心都要化了,俯身將它抱了起來,轉眸望一眼才進屋的徐玠,嗔道:“你罵丸砸作什么?它又沒招你。”

說著又將丸砸舉高高,和它眼對著眼,柔聲道:“我們丸砸最乖最乖了,一會兒給你吃好吃的昂,別委屈啦。”

丸砸柔柔軟軟地“喵”了一聲,毛絨絨的腦袋湊過去,微涼的鼻尖兒在紅藥頰邊輕輕碰了碰。

“好啦好啦,知道你委屈,不惱了噢。我替你罵過那個人啦。”紅藥揉了揉它的下巴。

丸砸像是滿意了,于是,以一只肥貓不該有的輕盈“噌”地跳了下來,高高翹起尾巴,得勝將軍似地從徐玠跟前“呲溜”一下跑開了。

徐玠氣得幾乎跳腳,追在后頭罵:“有本事你再也別吃爺做的菜!有本事你再也別跟爺睡!還不信爺我治不了你了!”

滿院子的人視若無睹,該干嘛干嘛。

五爺跟丸大爺斗嘴也不是一兩天了,先還覺著好笑,如今看了只想叫人打哈欠。

罵罵咧咧進了屋,徐玠便揮退了眾人,只說“惱了,要和太太說話解悶兒”。

眾丫鬟婆子皆偷笑著出了屋。

五爺和五太太好得蜜里調油,大白天也常膩在一塊兒,委實不算新鮮事兒。

直待屋中再無旁人,徐玠面上的神色方才一正,大步走到紅藥跟前,沉聲道:“你讓金大柱查的事情,我也正在查,等查出來了我會與你說的。”

紅藥未料他竟說起此事來,不由一怔,旋即心頭微凜,忙問:“是不是有了什么變故?”

徐玠修眉軒了軒,撩袍坐在了紅藥身邊,展袖道:“變故倒是沒有,只是事情有些反常罷了。”

“此話怎講?”紅藥越發地不放心,蹙眉問道。

徐玠聞言,清幽的鳳眸里便迸出了些許光亮,神色反倒放松下來,抬手勾起紅藥的一縷發絲,一面輕輕把玩著,一面笑道:

“你也知道的,我在府里留了些人手。前幾日,我的人發現那個向采青常往外跑,行蹤很詭異,就把消息報給了我,我抽了些人手過去盯緊她。結果什么都沒查出來,反倒是府里出了事。”

紅藥安靜地聽著,腦瓜子亦跟著使勁兒地轉。

待他說罷,她仿佛也明白了些什么,不大確定地道:“莫非這是……調虎離山之計?”

“愛妻果然聰慧無雙,來,啵一個。”徐玠笑嘻嘻攬過紅藥,向她頰邊啄了一下,又道:“確實就是這么個意思。那向采青真是奸滑無比,爺這長年打雁的,反叫雁啄了眼。”

漫不經心地說罷,他又笑道:“這事卻也有趣,查來查去,竟還查到了那幾處莊子。說起來,我們家可真夠熱鬧的,別的沒有,牛鬼蛇神一抓一大把。”

他的語氣很是輕松,然眉眼卻皆是涼的。

他一直沒太管莊子上的事,卻是因了前世之故。

衣世時,他便是從莊上脫身,方才得以活命。

在心底里,他總覺著莊子里的人應該沒問題。

如今再看,他還是想得簡單了。

這些人或許沒跟著謀反,但是,窩里斗卻是免不了的。

這也難怪。

東平郡王府家大業大,如今又得著圣寵,王爺整天屁顛顛地跟著兩衛瞎忙活,人都瘦下來了,精神頭好得不得了,整天笑得合不攏嘴。

這人一高興了,就很容易疏忽,底下的人自然也就更容易鉆空子了。

徐玠勾了勾唇,沒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說起來,我也好久沒有天人感應了。少不得這兩天得感應一回。”

旁的不說,那幾個莊頭要先給抹下來。

丁長發的死,必與他們有關。

“爺要處置那幾個莊頭么?”紅藥小聲問道。

沒什么底氣的樣子。

她是亂猜的,也不知對不對。

徐玠微笑起來。

這一回,他的笑容溫暖真切,再不復方才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他將紅藥攬緊些,語聲低柔:“我家夫人就是聰明得緊。”

紅藥并未因他的夸贊雀躍,只輕偎在他懷里,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低聲道:

“其實我也沒那么聰明。若不然,我就該跟那話本子里的女主一樣,幫你出主意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東猜西猜地。”

不知何故,這般說著時,她漸漸竟有些神傷起來,不一時,那眸中便蒙了一層水霧,用很低的聲音道:

“我就是個頂笨的,腦瓜子不好使、嘴又笨,又沒個好家世,什么都幫不了你,什么都要你自個兒來,我自個兒想想都覺著……”

“我覺著你就是最好的。”未容她說完,徐玠便打斷了她,語聲溫柔而又堅定。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便瞧見了那雙珠淚盈盈的杏眸,登時心尖一陣刺痛,攬住她的胳膊似有著把人揉碎的力道,偏替她拭淚的手,柔得仿若拂拭花瓣上的露珠。

“怎么好端端地傷心起來了呢?說你聰明你還哭,那要說你好看,你是不是就上爪子抓我了?”

這一開口,卻又回到了老樣子。

“討打!”紅藥恨恨向他肩膀捶了一記,涌上來的淚意卻也沒了,自個兒倒先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藏在徐玠懷里,死也不肯抬頭,

茜紗窗下,漏了幾朵微暈的光斑,青磚地上便開出花來,朵朵并蒂、兩兩成雙……

“平白無故地,你怎……怎么想起來調她去上夜?”許是喉頭太干,朱氏的語聲竟有些嘶啞。

周媽媽的回答卻還是一如往常:“奴婢想著,她一個老婆子獨個住在莊上,與兒孫們分開了,卻也不好,不如讓他們一家子團聚,兩全其美。”

周媽媽早便得向采青面授機宜,知曉朱氏的脾性,忙掰開揉碎地往細里說:

“王妃請想,那五莊頭本就是您的人,好好兒地就這么沒了,您要是一聲不問,一則人要說王妃冷淡,二則那起子人也會起疑,想著王妃是不是在忌諱什么。”

說至此節,她又放緩了語聲道:

“李婆子?”她的瞳孔縮了縮,凝目看向周媽媽,仿佛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些什么來。

周媽媽四平八穩地站著,眉眼低垂,和往常無甚兩樣。

“王妃放心,昨兒晚上奴婢穿的是灑掃婆子的衣裳,又拿布包了臉,還穿著極厚的厚底鞋,形貌皆改了,一路上都很小心,應是沒人瞧見奴婢的。就瞧見了,也斷認不出是誰來。”

字字句句,皆戳在了朱氏的心坎兒上。

西角門那一帶可是徐玠的天下,周媽媽要動那里的人,是不是瘋魔了?

即便早有對付五房之意,那也要等徐玠離了京,再慢慢商議起來。如今這逆子還在府里蹦噠呢,徜或惹惱了他,他可是翻臉不認人的。

“主子,奴婢想把李婆子調去上夜。”周媽媽仿佛會讀心,這一開口,便令朱氏再度變了臉。

她就是生恐被人查到頭上來,才恨不能縮頭不管,此刻再一細想,方覺周媽媽言之有理。

“那……那就問一聲兒吧。”她勉為其難地松了口,又加重語氣叮囑:“媽媽可小心著些分寸,別追得太緊,略打聽打聽也就得了。”

周媽媽心領神會,忙道:“奴婢省得。奴婢會叫人先把風聲放出去,再使些人手往外院跑兩趟,把樣子做足了也就罷了,不會當真打探什么的。”

“你說的是……是哪哪……哪個李婆子?”朱氏的舌頭有點打結。

“回主子,奴婢說的是莊上金家的那個李婆子。她幾個兒子如今皆在五爺手底下當差。”周媽媽穩穩當當地答道。

“啪嗒”,朱氏手中的帕子落了地,幸得那珍珠耳墜裹得嚴實,倒也沒露出來,只帕子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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