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
冷淡的語聲,連同他口中呼出的熱氣,在風雨中四散。
他們牽著駿馬、背負長刀,身上軟甲被雨水洗得發亮,每個人的神情都很肅殺。
落在隊伍最末的,是一個戴金冠、著錦衣、身形胖大的男子。
此刻,他那張富態而圓潤的臉上,不見一絲表情,眼底的寒意幾能將人凍僵。
“王爺,傘。”大管事葛福榮從后急急趕來,將手中的油傘舉高了些,傾向前方的東平郡王。
東平郡王抬手向上一格,陰鷙的臉上有著驟然浮起的不耐。
她白著臉,淚水緩緩滑過面頰,然攏在袖中的手,卻捏得發疼。
她緊緊地握著那枚玉珮。
厭棄地、充滿屈辱地,同時亦是膽戰心驚地,緊握著它。
如同握著她年少時的過往,以及那過往帶來的不堪與絕望。
她沒敢去問東平郡王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怕那個答案會讓她再也沒臉活在這世上。
可她……得活著。
為了這拋舍不下的富貴尊榮,為了她的孩子們,為了人前的那一分體面。
她必須、也只能活著。
只有活著,才有其他可能,而死了,就什么也不剩了。
朱氏張開眼睛,勉力坐直身體,取出帕子來拭著面頰,一面習慣性地欲叫小丫鬟斟茶。
然而,她很快便記起,身邊并沒有服侍她的丫鬟。
剎那間,周媽媽那張慘白發青的臉,浮現在了她的腦海。
朱氏不由打個了冷戰。
周媽媽是被王爺的親信直接拖走的。
朱氏并不知她在何處,甚而亦不知她是生還是死。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周媽媽作下的那些勾當,已然露了餡,否則……
朱氏猛然抬頭,直勾勾盯著對面猶自昏睡的那個人,忽地咧嘴笑了起來。
總算不是她獨個兒吃苦頭。
這就好。
朱氏的嘴角越咧越大,兩眼因興奮而爆起紅絲,“吃吃”笑個不停。
然而,車馬蕭蕭、風雨颯颯,這些許響動早便被掩了去,并無人得知。
開啟的院門重又闔攏,人已散、院亦空。一個青衣婆子從假山后探出腦袋,小心地往四周看了看,似是在確定有沒有人。
她的半邊衣裳都被雨水打濕,可她卻渾然不覺,只張大了一雙三角眼東張西望,垂在袖邊的手還下意識地搓弄著,像是在數銀子一般。
小半個時辰后,影梅齋東次間里,魯媽媽挑簾走進來,輕聲向紅藥稟報:
“夫人,方才吳婆子跑來說,王妃并三夫人才離了府,說是要去城外莊子上住些日子。吳婆子親瞧見王爺把人送出了南門,這會子想必馬車已經快到城門口了。”
這么快?
紅藥烏潤的眉往中間攏了攏,將話本子擱在案上,細聲問:“三嫂也跟著一起去了?”
若說只有朱氏一個被打發去莊上住,紅藥倒也不奇怪。
上晌那一聲清脆的響兒,她可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憑著多年宮中的歷練,紅藥敢打賭,那就是瓷器落地之聲,且她有八成把握斷定,那不是失手打的,而是有人使勁兒朝地上摜出來的聲音。
那樣大的動靜,沒點子外力,斷斷弄不出來。
而放眼望去,這闔府上下敢在寧萱堂摔東打西的,除王爺并王妃之外,再沒有旁人了……
哦,對了,可能還得再加上個徐玠。
這廝向來膽兒肥,連皇帝的面子他都敢抹下三分去,何況區區嫡母?
就再來十個朱氏,也壓伏不住這反骨仔。
不過,事發時徐玠就在紅藥身邊兒,自然就被排除了,且彼時守在寧萱堂的又是外院管事,這摔東西的人是誰,不就在明面兒上么?
原先紅藥估摸著,想是王爺與王妃置氣,一時動了真火兒也未可知。
如今看來,事態遠比紅藥以為的更為嚴重。
朱氏竟是被攆去了莊上,可見王爺是動了真怒,且里頭竟還夾著三房,越發讓人沒個頭緒。
魯媽媽早知紅藥會問,忙湊前兩步低聲道:
“回夫人的話,奴婢聽說,今兒上晌王爺在寧萱堂呆了半個時辰,過后鐵青著臉從里頭出來,帶著人直奔三房,把個三房里外通搜了一回。”
紅藥雙眸微張,面上訝色更甚:“這又是從何說起?”
魯媽媽聞言,壓著聲音回道:“據奴婢打聽來的消息,王爺先在寧萱堂親審了周媽媽,還動了狼牙棒,周媽媽挨不過,也不知說了些什么,王爺掉臉兒就去了三房。”
她再往前湊了湊,聲若蚊蚋般地道:“聽說,王爺在三房很是搜出了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氣得王爺把一案的東西都給掃了,還把院門兒踹出了個大窟窿。”
紅藥越聽越是心驚。
東平郡王不只是動了真怒,而是暴跳如雷。
“到底搜出了什么來,王爺會這般惱火?”紅藥忍不住問了出來。
橫豎這屋中就她們主仆,也不虞有人聽見。
魯媽媽苦笑了一下,道:“夫人可真把奴婢給問住了。奴婢到處打聽著,也沒打聽出來那是什么,只聽說王爺離開三房的時候,手里拿著個巴掌大的布包兒。”
紅藥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啟唇而笑:“罷了,也不過那些東西而已,猜也猜得到。”
魯媽媽也笑了:“夫人這話說的是。”
她兩個皆是久經世故,自是知曉這內宅里的勾當,不外乎投毒、魘勝之屬,也玩兒不出什么新鮮花樣來。
紅藥將此事拋下,笑著道:“媽媽接著往下說罷。”
魯媽媽應了個是,續道:“奴婢聽外院兒的人說,王爺拿著那小布包兒便進了書房,先叫人把三老爺帶進去,抽了幾藤條,過后罰去西閣樓面壁。”
“慢著,西閣樓又是什么?”紅藥插了一句嘴。
她從沒聽過有這么個地方。
魯媽媽便道:“回夫人,奴婢找人問了,原來這西閣樓在二門外最北角,很僻靜,聽說里頭也空蕩蕩地,沒個家什擺設,凡府里的爺們兒犯了大錯,都會被罰去那里面壁思過。”
原來是這么個地方。
紅藥聽懂了,旋即又生出一絲疑惑。
徐玠從沒提過此事,卻不知是為著什么?
說起來,這家伙剛才說是有“公干”,出門去了,也沒說何時回來,倒叫人怪掛心的。
搖了搖頭,將此念暫且按下,紅藥又問:“三嫂那里又是如何的?”
魯媽媽眉峰動了動,躬身道:
“回夫人的話,聽說三夫人那里是由肖大娘子親去問的話。三夫人許是……嗯,受了驚,是被人抬出來的,直到上馬車的時候都沒醒。”
紅藥“唔”了一聲,低眉不語。
三老爺徐珩看似罰得重,實則王爺還是手下留情的,想必是遷怒。
而東平郡王發怒的根源,還在安氏身上。
至于被一腳踢出府的朱氏,紅藥反倒覺得尋常。
就沖朱氏那愛作妖的性子,早晚搞出大事情,王爺這還是手下留情了。
“夫人,奴婢還打聽到一件事兒,是和王妃有關的。”魯媽媽的語聲響起,拉回了紅藥的思緒。
她凝了凝神,目注魯媽媽道:“媽媽請說。”
魯媽媽用很低的聲音道:
“奴婢聽齊祿家的說,今兒一早王爺去寧萱堂的時候,正巧她在王妃跟前回話,王爺進屋后二話不說,甩手就把個東西扔在了王妃跟前。王妃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齊祿家的偷眼瞧著,那東西像是塊玉珮,只她也沒看仔細,就嚇得退了出去。”
玉珮?
紅藥聽得一臉茫然。
魯媽媽與她神情相仿,顯是亦不明其理。
屋中靜了半晌,紅藥方笑道:“罷了,我知道有這么件事兒也就得了,多的我也不想問,媽媽也別打聽,就這么著吧。”
魯媽媽也正有此意,忙道:“夫人說的是。王爺既然處置了,可見他老人家自有道理,夫人身為晚輩的,自然是王爺怎么做,您就怎么聽。”
紅藥頷首淺笑:“是這么個理兒。”
話題就此揭過,紅藥打發魯媽媽去了,叫進人來,點檢徐玠的行李,影梅齋亦就此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保重。”他說出了最后兩個字。
沾著雨和風的話語,越過青簾與車門,鉆進了朱氏的耳中。
午錯時分,又下起了雨。
天色蒼莽,重重鉛云堆積著,似有人將天作帛,潑下深深淺淺的墨跡,畫千山倒懸,傾壓著、擠迫著,將玉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廓,死死按向地面。
東平郡王府西門之外,街衢清冷、行人寥落,唯有白茫茫的雨幕接天連地,將一切掩于其間。
東平郡王提步行至車前,寬大的衣袖在風雨中飄搖著,平平地道:“路上小心。”
筆直的音線,仿似是對著空氣說的。
“咿呀”,細微的輕響打破了巷中寂靜,朱漆門扉悄然開啟,一群著黑裙、被蓑衣的仆婦魚貫而出。
她們動作迅速、整齊劃一,顯是訓練有素,出門后便迅速分作兩列,呈雁翅之狀,將狹長的街巷隔作兩段。
葛福榮面色暗了暗,低下頭應了個是,便躬身退去了一旁。
東平郡王抬起頭,向四周掃視了一圈,淡聲道:“你們也退下罷。”
“呼啦啦”,人群如潮水般散開,須臾便形成了一個方圓二十步的半圓形,將東平郡王并那乘馬車,圍在了當中。
隨后,一乘青幄小車便緩緩駛出南門,車子四周亦圍隨著相同衣著的仆婦,其中兩個年歲稍長、容貌肖似的,皆梳著整潔的圓髻,身上亦未披蓑衣,而是各執一把青布油傘。
而在她們的腰畔,懸掛著亮锃锃的銅牌,一望便知,這兩個乃是管事娘子。
隨在她們身后的,則是四名勁裝侍衛。
車廂中傳來一陣衣物窸窣之聲,旋即是王妃朱氏哀切的低語:“王爺,妾身……”
“不必多言。”東平郡王打斷了她,嘴角微微顫動著,仿佛在竭力壓抑著什么,又仿佛一切皆已冷卻。
隨后,他的神情復歸淡漠,似是有一只手,將他的所有情緒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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