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話,那門簾忽地一挑,齊祿家的一身光鮮,領著個小丫頭走了進來。
朱氏離府,寧萱堂眾仆役亦作鳥獸散,各人的去處皆不大好。
荷露忙應了個是,轉身出了屋。
眾人以為她是要讓丫鬟辦什么事,并無人相疑,紅藥亦說笑如常,暖閣里倒是融融洽洽,一團和氣。
倒是寧氏,因怕冷落了徐婉貞,幾次三番將話頭往她身上引,以期她接上一句半句地,大家面上好看。
惜乎蓬萊縣主并不肯領這個情,任憑你笑語歡言,我只一張冷臉死挺,就是不肯開尊口說話。
寧氏見狀,也只得由她去了。
“夫人恕罪,奴婢來得遲了。原該昨日就把東西給五姑娘、六姑娘送去的,只今兒要發例銀,奴婢昨晚核賬核了大半宿,就這么耽擱了,卻是險些凍壞了兩位姑娘,都是奴婢的錯。”
原來是送手爐來的。
寧氏立時便已明了,卻原來齊祿家的是拿手爐子給自己做人情呢,不由得心下不虞,深覺此舉多余。
兩個庶出的丫頭,便送出去天大的人情,又能得幾分回報?
寧氏素來算得精刮,實不肯拿自個兒的錢倒貼這兩個無底洞。
然而,事已至此,斷無后退之理,否則就顯得她這個嫂嫂太小器了。
寧氏暗自咬了咬牙。
罷,罷,如今也只能先將人情作下,容后再想法從公中克扣些下來,填上這虧空,也就是了。
心下盤算著,寧氏面上的笑容卻是溫恰恰地,就仿佛此事當真是她吩咐下去的,柔聲道:
“我就說這兩個丫頭手里空空地,我還當她們小孩子家火氣大,用不慣這些東西呢,卻原來是媽媽忘了。媽媽當真該罰。”
見她接了話頭,齊祿家的心底大定,忙又作勢請罪,將那“奴婢該死”說了幾遍,一場戲作到十分,寧氏方命她去了。
徐婉清姐妹接了手爐,雙雙上前謝了寧氏,待歸座之后,服侍二人的丫鬟捧過那錦袋兒,入手卻覺微沉,過后悄悄打開瞧了,見里頭竟裝著好些碎銀,成色皆是上等,用來賞人是極好的。
姐妹大為感動,只道四嫂寬厚仁愛,怕她們在外人跟前失了體面,連這些細處都慮到了,實是令人感佩。
自此后,徐婉清姐妹對寧氏格外敬愛,倒也在王府演出了一段姑嫂相和的佳話。
再說幾句閑話,四姑娘徐婉順便也到了。
她今日不曾盛裝,只一身不打眼的胭脂雪衣裙,裙角處繡了幾朵梅花,發上斜簪了一溜櫻粉色的絨花。
雖是通體簡素,這打扮卻愈加襯得她肌膚勝雪、杏眼桃腮,恰似雪中盛開的宮粉梅,別有一種情致。
徐婉貞素來嫉恨這個四妹妹美貌,若換作往常,她此時早就夾槍帶棒、出言相譏了。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朱氏不在、強敵環伺,徐婉貞很有種寡不敵眾之感,硬碰硬顯然不合宜,甚而她還得防備著這些人聯合起來對付自己(紅藥:您老真想太多了)。
是故,徐婉貞竟是破天荒地沒去排揎徐婉順,只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起身道:“人都齊了,這便走罷。”
語畢,衣袖一拂,當先往前行去。
寧氏忙亦跟著起身:“正是這話呢,時辰也不早了,咱們也別太遲了。”
眾人自皆應是,相攜著出了暖閣,在二門外分別乘兩張馬車,前往國公府。
一路上,紅藥與寧氏同車,自是安靜無事,而四位姑娘的馬車就不好說了。
小半個時辰后,眾人在國公府儀門下了車,世子夫人常氏親自相迎,給足了王府女眷顏面。一番笑語寒暄之后,諸女便隨她去了宴客的大花廳。
齊祿家的覷了個空兒,悄悄踅至寧氏身邊,三言兩語將手爐之事說了。
寧氏這才知曉,原來那手爐子并碎銀皆是紅藥作主送的,花用亦皆在五房賬上,四房一個大錢未出,人情卻落在了手里。
這讓她喜出望外,心頭的那幾分不快亦散了個干凈。
齊祿家的便又道:“……荷露告訴奴婢說,夫人這次領頭兒,必有些不好與人說的地方,她們五夫人不想看到夫人為難,就自作主張了一回,請夫人擔待則個。”
言外之意,卻是在為此前暖閣與徐婉貞的爭執致歉。
寧氏自是承這個情的,只覺這五弟妹辦事很是漂亮,遂笑推了齊祿家的一把,嗔道:
“媽媽也真是的,這話也是能瞎應下的么?往后可讓我怎么在五弟妹面前說笑呢?”
見她滿面春風,齊祿家的知道她是真的高興了,忙又曲意奉承了幾句,方才退下。
未幾時,筵宴開、香風送,花廳里熱鬧起來,紅藥被幾位侯夫人、伯夫人圍著灌了幾盅酒,兩腮直如火燙一般,遂借故離席,去外頭散酒。
出得門來,荷露便上前勸道:“夫人便只在這左近走走罷,那湖邊風大得很,拍著了只怕頭疼。”
紅藥笑著頷首:“我也這么想來著。這天氣真真是冷,聽說湖面都快上凍了呢,也沒什么好看的。”
她上輩子很吃過凍寒之苦,今生自不會再去找這個苦頭吃,且她也絕非風雅之人,什么“冰湖倒影”、“水晶月亮琉璃天”這種風景,她也完全沒有興趣。
坐在火盆邊看話本子、擼貓,那才叫舒服呢。
見紅藥應下了,荷露便在前引路,一行人沿抄手游廊轉東,過一道月門,便是一所小園子。
那園中未植花木,只松柏森森,士兵般挺立著,燦爛的陽光披落于翠葉碧針之上,一派盎然生機。
“這里倒清靜。”紅藥左右四顧一番,含笑語道。
人少是非少,此顛撲不破之至理,她還是很認同的。
荷露便陪笑道:“夫人便在這里散一散酒,等會柳夫人怕就該到了,夫人回去了正好能見著。”
柳湘芷今日原也該赴宴的,只懷恩侯府最近像是又出了什么事,她要留在府中處置,便推到午后過來。
荷露這話一出,紅藥便蹙起了眉,心下頗為柳湘芷擔憂。
懷恩侯府也是好幾房的人住在一處,柳湘芷上頭又有兩層婆母,想必過得不容易。
荷露見狀,頗覺自個兒造次了,不敢再多言。
主仆幾人默然而行,沒走出多遠,忽見前方轉出來兩個人,當先的女子雪膚朱顏、人比花嬌,赫然是四姑娘徐婉順。
徐婉順早瞧便見了紅藥,邁著優雅的步子上前見了禮,笑道:“五嫂也出來了,想必是來散酒的吧。巧的很,我也覺著今兒那梅酒有些上頭。”
一席話態度熟稔,顯得頗為親近。
說起來,自前番眠云閣之事后,徐婉順心性大變,偶爾也會去影梅齋走動,兩下里確實走得頗近。
紅藥也沒與她客套,只笑道:“我是沒法子被人灌了酒,你又沒成親,哪個太太夫人敢來灌你的酒?”
姑娘家規矩嚴些,不像成親的夫人太太那般隨性,若是貪杯了,那是會被人笑話兒的。
徐婉順笑了笑,信手折下一根松枝把玩著,道:“我自個兒喝的,一醉解千愁么。”
一聽此言,荷露等人對視一眼,齊齊后退了幾步。
四姑娘這是有話要說,她們自不好離得太近。
果然,她們才一退下,徐婉順便向紅藥微微一笑:“五嫂,借一步說話。”
紅藥早有所料,聞言點頭道:“成,咱們就說說話兒。”
徐婉順伸臂做了個請的動作,提步往林中行去,紅藥落后她兩步隨行,不消多時,便去到了那蒼松翠柏深處。
見四下再無旁人,徐婉順方才于樹下止步,閑閑地道:“五嫂,小妹有一問,不知五嫂可愿聽?”
“我聽著呢。”紅藥展了展衣袖,唇邊笑意如常。
徐婉順默立了片刻,驀地啟唇道:“我想問的是,三嫂被送去莊上一事,五嫂……就不覺得奇怪么?”
那小丫頭領命上前,眾人這才瞧清,原來她手里捧著只描金朱漆托盤,盤子上放著兩個一模一樣的鏤銀雕花手爐,并兩只裝手爐的錦袋兒,瞧來皆極精致。
趁著眾人視線皆不在身上,齊祿家的飛快向寧氏遞去一縷眼風,口中笑道:
絮絮溫言、沉香款款,暖閣中的氛圍,隨著寧氏與徐婉清姐妹的語聲,而變得松泛。
徐婉貞擰眉坐著,面色十分陰沉,倒也未曾有何舉動,唯那雙描得長長的眉向下壓著,其形其神,皆與朱氏肖似。
縣主大人不開口,紅藥自是更不會為難寧氏這個妯娌了,遂也含笑轉向徐婉清姐妹,偶爾搭個腔、遞個話,輕輕巧巧便揭過前事。
齊祿家的恭恭敬敬沖著她一蹲身:“夫人,您叫奴婢備的東西,奴婢拿來了。”
寧氏一愣,暗想“我何曾有過這般交代”,張口便欲問。
正說話間,芰月輕手輕腳走來,將個鏨金纏枝梅花的手爐奉予了紅藥,道:“主子,換個手爐子罷。您手上這個用了老半天,這會恐是涼了。”
經她這一提醒,紅藥方覺掌中微溫,卻原來手里那鎏銀松鶴的手爐早已半涼了,遂笑道:“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來呢。”
唯有齊祿家的,因平素很不得朱氏重用,卻是因禍得福,在垂花門后存活了下來,被調撥去四房做了管事媽媽。
因這是王爺親下的命令,寧氏縱有再多不滿,也只得捏著鼻子忍下,平素對齊祿家的亦很客氣。
此時見她來了,寧氏頗覺訝然,問:“媽媽來作甚。”
說著便將舊的予了芰月,又接過新的。
也就在這轉身的當兒,她眼尾余光卻是瞥見,徐婉清與徐婉寧二人手中,皆是空空。
她眉心微動,略一凝思,便招手喚過荷露,俯在她耳旁悄言了幾句,末了又笑:“快去快回。”
不想齊祿動作倒快,未待她言聲便已轉首吩咐:“快著些,把手爐子給五姑娘、六姑娘送去。”
寧氏唇角微動,順勢將帕子拭了拭,將那話頭也咽了下去。
事出有因,再等等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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