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伽終于想起這個鈴鐺。
被困千年,很多記憶都已經模糊,需要一些時間來拂去時光留下的塵埃。
她記起來,自己在這個鈴鐺上吃過大虧。
這鈴鐺看似銅制,其實銅皮下包裹的是驍沙。
所謂驍沙,乃是驍龍之骨風化而成的砂礫。驍龍乃萬山之神,擅長控沙馭土。身故而留下驍沙,仍具神力,鑄成坯圩鈴,腳下土石盡聽其令。
土克水,這東西是她天生的克星。
不過,鈴鐺能發揮出多大的作用,由使用者的能力決定。像仲澧這種水平,再多給他十個坯圩鈴,藍伽也是不怕的。
偏偏,他又是不該死的那個。
她可不想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浪費時間,還有人等著她歸還身體呢。
“你打不過我,還是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吧!”
藍伽無心戀戰,踏著憑空出現的水浪躍上高空,直奔溟海。
仲澧知她要走,趕緊飛奔阻攔。幾條水柱從地下沖上來,擰成繩索分別捆住他的四肢腰身。等他利用坯圩鈴破其桎梏,藍伽早已不見了蹤影。
面對上古神明,他的力量根本不值一提。
仲澧吹響指哨喚來馬兒。
他現在能做的,唯有趕快把坯圩鈴送到天機院,交到院主手中。只有這樣,才有可能讓天機院度過此劫。
敬乙帶人策馬狂奔,忽遇大河攔路。河上空空蕩蕩,無橋無渡。他們記得,前往樂賢鎮時,并未遇到這樣一條河。
靠近河邊,可見蓬草隨波飄動,樹身被水淹去,僅可見樹冠露出水面,遠看好似一片片巨大的蓮葉。
“調頭,調頭。”敬乙高呼,領著眾人往回狂奔。
驟然間,河水翻滾,呼嘯上岸,朝眾人席卷而去。馬兒嘶鳴搏命奔逃,已不受背上主人所控。
巨浪追至,人仰馬翻。馬匹身重逃過一劫,眾人卻無此好運,盡數被卷入水中,與奔騰的河水一起涌向溟海。
好似上游突然落閘,河中水盡,留下被水沖刷過的沙石草木。回歸原貌,乃是一道凹陷的溝壑。
有道路隨地勢下而復上,延伸至對岸。路旁大石上站著個黃衣少女,面容姣美,唯有一雙藍色的眸子覆著冰霜。
天機院。
狂風卷雨,烏云壓頂,海浪發瘋似的沖刷著天機院下方的基石,就像一頭咆哮的猛獸,欲將院中眾人卷入獸口囫圇嚼食。
天機樓里,一位鶴發童顏的玄衣老者面對天機院歷代先賢排列成山的靈位,恭恭敬敬的上香,然后取出龜甲卜了一卦。
生機盡去,兇相畢現。
收好龜甲,老者沖著靈位深深拜了下去。
他是天機院第三十七任院主,迎休。
迎休這個名字是上一任院主、也就是他師父賜給他的。當初他不明白這個名字所蘊含的深意,此時想來,迎休迎休,恐怕師父早已預料,這段延續千年的恩怨將由他迎來休止。
迎休臉上并不見懼色,倒是有幾分不甘。
如果這一天晚來二十年,說不定他的修為就能再進一階。七竅全開,問鼎靈圣,興許尚能與來者一戰。
奈何,他已無處去借這二十年。
忽聽得有人敲門:“院主師兄。”
迎休開門走出去,外面站著監律長老方木。
方木恭敬上稟:“除守陣一眾外,其余弟子正在往城中撤離。”
迎休看著通天雨幕,問道:“敬乙回來了嗎?”
“暫時還沒有消息。”
“仲澧呢?”
方木如實回話:“聽小童說,他去了地宮。”
迎休蹙眉:“仲澧向來不問地宮之事,何以會突然前往?”
方木答不上來,垂首默然不語。
迎休又問:“玉娘可愿相助?”
“她……也許會來吧!”
方木這話說得十分沒有底氣,明知道是螳臂當車,誰會傻乎乎的過來找死?
他想起自己去想玉娘求助時,對方說的話。
“區區一個天機院而已,亡了就亡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依我看,你也快些離開吧,神行天道,凡夫俗子何以與天相爭?”
方木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但是他不能、也不會那樣做。
他是院中長老,自當與天機院共存亡。
迎休嘆了口氣:“不管她來或不來,都是她的自由。當初逐她出院,便已斷了同門情誼,強求不得。”
“可咱們的守山陣……”
守山大陣,共有五處陣基,分別位于五個不同的方向。每處陣基需由七七四十九位靈士鎮守,其中要有一位強者擔當陣眼。
大陣啟動,縱是天崩地裂,亦能護天機院周全。
而這五個陣眼,原定由天機院五位長老擔任,分別是方木、敬乙、青毓、仲澧,以及一位常年閉關清修的出塵長老。
玉娘作為候補,原本可有可無,可如今,敬乙仲澧不在院中,就算有迎休補上一處,也還有一個缺口。
方木建議:“師兄,要不我再去找玉娘說說?”
堤壩潰于蟻穴,這個缺口必須補上。
迎休還沒說話,一小童匆匆跑來:“院主,師叔,海邊驚現大量浮尸,全部、全部……”
方木厲喝:“全部如何,還不快些說來。”
“全部是咱們派去地宮的師兄弟。”
“什么?”方木大驚,又追問道:“那敬乙……”
“沒有發現敬乙師叔和江秋白師兄。”
方木松了口氣:“那就好。”然后對迎休拱手:“師兄,我去看看。”
迎休微微頷首,閉上眼睛,傾聽振聾發聵的驚濤駭浪,仿佛聽到了來自千年前的不甘咆哮。
藍伽坐在海邊的石階上,看到天機院的人來來回回的忙著打撈尸體。
她的表情有些復雜,明明應該滿心充斥著報仇的快感,可是當看到這么多尸體漂在海面上,她又莫名難過起來。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是要守護海域生靈,而不是讓大海變成陳尸的修羅場。
她看到翻滾的海浪,還有海浪中無力搖曳的漁船。
她的怒火來得太快,快到原本出海的船只根本來不及返航。
她看到婦人老人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站在石階上眺望,希望能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熟悉身影。
有孩子在旁邊尖叫:“那是不是爹……啊,船要沉了。”
藍伽的耳朵一陣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