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歸

第一百四十八章 絕子藥

桑綠枝坐在窗邊榻上繡花,軟滑的緞面閃著柔光,映襯著她粉光融華的臉頰,眉宇間仍攜著幾分少女的清純。

她繡的是一幅鞋面,佛青色如意紋,一看就是給上了年紀的婦人做的。

她一針一線繡的精細,連口茶也顧不上喝,是想要快些把手里的活計做完。

這雙鞋面是她給自己母親做的,父親的那雙已經做得了。

她來到智勇公府快一個月了,衛宗鏞幾乎夜夜歇在她房里。

桑綠枝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有絲毫的抱怨。只是每到天黑,她就會控制不住的從心底生出怕來。

所以她特別盼著天明,尤其喜歡白天。

白日里衛宗鏞不在家中,她可以去花園轉轉,更可以專心致志的做繡活兒。

以前在家的時候,她每天都操持家務弄針弊,只是家里實在貧寒,針線活多是縫縫補補,極少需要繡花。

不過她還是靠著幫人做針線練出了一手好繡工,只可惜,未能來得及給自己做上一身嫁衣。

她的父親是個屢試不中的老秀才,清介孤直,猶如一棵崖頂枯松,不合時宜,不善謀生。

只靠坐館賺幾吊錢,根本養不活一家五口。

況且祖母馬氏年老多病,每月總要吃上幾副草頭方子。

四壁徒然的家中,總是飄著一股苦藥氣味,似有若無,卻又揮之不去。

母親是個不識字的婦道人家,靠著給人縫補漿洗賺錢來貼補家用。

桑綠枝還有個小她九歲的弟弟,先天就有些不足,長到七八歲,走路還不穩。

如果不是父親走夜路摔壞了腿,桑綠枝或許不會嫁到衛家來。

她雖是苦出身,可父親始終以讀書人自居,把氣節看得比性命重要,是絕不允許她給人做妾的。

在桑老爹眼中,妾是主人家豢養的玩物,尚且比不得丫鬟。

丫鬟出賣的是勞作,而妾犧牲的是色相。

桑綠枝沒有多少學問,但她也識字,懂得禮義廉恥。

她自認還沒墮落到甘心為妾的地步,可看著一家人貧病交加,實在活不下去,她總不能看著家人都餓死。

她的這個年紀做丫鬟已經嫌大了,沒有哪家主人愿意買個十七歲的丫鬟,除非是為了通房。

既然如此,又和做妾有何分別?

更何況,通房丫頭的價錢比妾低了好幾成。

桑綠枝知道,她走了這條路,就等于自絕于父親。

她爹至死都不會再認她了。

可她家人都能活下來,父親因為有祖母的關系,也不能絕食而死。

這樣的結果對她而言已經足夠了。

“姨娘,做了這么大半天的活計,可該歇歇了,當心脖子疼。”丫鬟阿蘿端了茶水過來,半舊的夾襖穿在身上,袖子稍微顯得有些短。

“我不累,”桑綠枝雖然這樣說著,還是把手里的活放了放:“阿蔓早起說要告假,這會兒可走了?”

阿蘿和阿蔓是桑綠枝的兩個大丫鬟,阿蔓的娘病了好幾天,家里人捎信過來,說怕是不太好,要她回去一趟。

“姨娘不用惦記,她早就走了。”阿蘿說著把桑綠枝手上的繡繃拿過來放到一邊:“這會兒天氣好著呢,姨娘可要出去走走嗎?”

桑綠枝恭謹柔順,在府里頭從來不敢多說多走,每日除了早晚給朱太夫人和包氏請安,從來不主動去和誰攀談。

大多數時候都是悶在房里做女紅,實在累了就去后花園走一走。

關于智勇公府的事,她雖然不是十分清楚,但之前鬧得沸沸揚揚,她總也聽見過幾耳朵。

進門前,包氏親口告訴過她要守本分,桑綠枝答應了。

她知道府里兩處被封的院子,就是之前兩位姨娘的住處。

包氏要她安分,是不想重蹈覆轍。

“不出去了,園子里的花都開敗了,看著怪傷感。”桑綠枝喝了口茶,又把手伸過去拿繡繃。

余光掃過門口的屏風,似乎有一小團影子動了一下。

桑綠枝調轉目光,恰好和一道視線對上,屏風后頭探出一顆小腦袋,一雙烏溜溜的童眸,兩只丫髻,像是成精的瓷娃娃。

“喲!七小姐,你怎么跑到這屋里來了?春萍呢?”阿蘿走上前把衛宜容領進屋子里:“門口有風,當心把你吹病了。”

桑綠枝倒是經常見到這個七小姐,因為她住在包氏屋子的里間。

關于七小姐的身世,府中的人都諱莫如深,但卻人盡皆知,就連桑綠枝也不例外。

衛宗鏞很不喜歡她,每次見到她就忍不住大發脾氣。

大約是聯想到了她的生母柳姨娘,以及過往的一系列陰謀。

包氏對她還算不錯,但在桑綠枝看來,有時也未免太嚴苛了。

衛宜容三歲左右,生得乖覺討喜。

桑綠枝很喜歡小孩子,她是那種特別有耐心又善良的人,小孩子也往往喜歡和她親近。

不過對于衛宜容,她還是有所顧慮。

倒不是針對這孩子本身,而是怕包氏多心。

以為自己有什么企圖,從而惹出什么禍端。

衛宜容當然不知道別人心里在想什么,她更關注桌上的那盤茯苓糕。

桑綠枝隨手拿過來一塊給她,衛宜容樂顛顛地接過,開開心心的吃了起來。

“慢點,別噎著,”桑綠枝拿起茶盅喂了她一口熱茶:“剛從外邊跑進來,別壓了風氣在肚子里。”

衛宜容乖乖地就著她的手喝水,小小身體散發著一股乳臭味,滾圓的雙頰紅嫩的小嘴兒,短短的肉肉的小指頭按住桑姨娘的手,好像生怕她把茶盅拿走,稚氣得讓人愛憐。

桑綠枝心里涌上來一股酸楚,幾乎要流淚。

曾幾何時,在她朦朧的少女夢中,有模模糊糊的未來夫婿的身影,也有可愛淘氣的孩子的輪廓。

那個雖不具體卻幸福美滿的未來,她已經不可能擁有了。

她做了妾,且永遠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在她進門前,包氏身邊的國媽媽明明白白告訴她:想要進衛家,想要用自己換二百兩銀子,就必須要聽夫人的話。

頭一件就是喝下那碗絕子藥,且不準對任何人提起。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桑綠枝想起父親曾對著自己吟過的兩句詩。

窮人家的女兒無從選擇,她早就放棄了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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