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垂,長安坊喧鬧的一天結束了。
鬧娃哭喊的聲音漸漸細弱,昏黃的燭光透過桃花紙與頭頂明月交相輝映。
忽而,起風了,絲絲涼意直撲程松面頰。
程松起身將半支的窗欞放下,悠悠嘆了口氣。
“哥哥,你這是怎么的了?”
羅良與同窗小聚,飲至微醺,腳步虛浮,嬉皮笑臉的走了進來。
“你去哪兒喝大酒了?現在才回?”程松雖有怨聲,還是給他絞了帕子敷臉,“就快放榜了,你倒是一點不急,還有心思玩。可見是胸有成竹。”
羅良嘿嘿笑了,一拍腰間,“哥哥,那些都是虛的,不及這塊玉佩來的實在。”
大長公主當日相贈的玉佩叫他得了去,一直沒有歸還程松。程松也不問他討,由他處置。
程松將濕帕子攤開蒙在羅良臉上,沒好聲氣的說道:“這東西遲早招禍,你快收進匣子里,莫戴出去招搖。若是入了邪心人的眼,不定怎么編排你呢。”
羅良喝了酒,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他把程松說的話細細過了一遍,哈哈笑了,“好哥哥,你是屬兔子的吧?膽子還沒有葵花籽兒大。這是正兒八經的貴人賞賜的。方才吃酒我那些同窗都爭著與我沾沾貴氣。”
程松板起臉孔,“次次勸你,次次不聽。自家人還能害你怎的?偏偏外人稍加追捧,你就信的十足十。我看你確實個實心兒的傻子,不是裝的。”
他懶得搭理胡羅良,順手抄起桌上的小硯盤玩。
被他罵傻子,羅良不惱。反而笑呵呵的點頭應了,“是,哥哥說的沒錯。我是傻子。可我這傻子今兒打聽回來一樁天大的喜事,哥哥你聽還是不聽。”說著欺身湊到程松面前,噴了他滿臉的酒氣。
酒臭和著葷菜的腥味,熏得程松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嫌惡的推開羅良,“去去,不聽,不聽。”
羅良一屁股跌坐在圈椅里,結結巴巴的叨咕,“樓大將軍要給樓十七娘子,唔,就是從小怕養不大過繼給觀音娘娘的那個十七娘子。
樓大將軍當她眼珠子似得,必定不能虧待她的女婿。且十七娘子上頭有六個哥哥,個個都是皇帝跟前得臉的。自家人扶持自家人嘛。哥哥你說,當樓家的女婿怎么樣?”
酒勁兒上來,羅良倆眼略顯呆滯,直愣愣的盯著程松。程松搖頭,“不怎么樣。你沒聽說樓娘子當街阻住辛五郎的去路的事體?”
羅良眼皮一番,想了想道:“聽說了,怎么了?辛五不是當眾說自己有心上人了么?樓娘子還能死纏著他不放?”
“我與辛五郎也算相識一場,他為人磊落高潔,學問又是頂好的,樣貌家世更不用說。樓娘子心里裝著那般出眾的人物,還能瞧得上誰?只怕與招上門的女婿成不了眷侶,反是對怨偶。你與其打樓娘子的主意,倒不如好生準備明年的春闈,腳踏實地的走仕途才是正經。”
“萬一我能籠住樓娘子的芳心,那這輩子的富貴榮華就不愁了。”
“那與贅婿何異?”
羅良失笑,“哥哥,樓家招婿說白了就是挑個能入了樓娘子的眼的。跟贅婿可不一樣。”
就是換個說法罷了。真要是與樓家家世相當的郎君也就罷了。若比樓家差著十萬八千里,光是坊間的閑言碎語就能把人脊梁壓彎了。
“我聽說等樓大郎回來,這出好戲就開鑼。正所謂上陣須教父子兵,打虎還是親兄弟。咱倆一塊去,怎么樣?”羅良涎著臉,溫聲發問。
程松顰了顰眉,“不去,不去。男子漢大丈夫憑著真本事奔前程。哪能伏在婦人的羅裙底下討飯吃?我勸你也別去,省的亂了心神,耽誤明年春試。”
羅良面露譏嘲,“哥哥,你怎么那么實心眼?明明有捷徑,干嘛不試試?天下學子千千萬,咱要是不想點別的辦法,哪拼得過人家?”
“你那不是辦法,是小道。”
“說不定就能走出一條通天大道!”羅良對此深信不疑。
話不投機半句多。
程松倆手一叉,架起羅良送他回屋,“你既聽不入耳,我也不與你說了。”
羅良嘿嘿直樂,沒臉沒皮的反問道:“哥哥惱了?”
程松黑著臉,不言聲。
他也說不上自己究竟什么心情。要說惱怒還差點火候。羅良善于投機取巧。而今叫他得了樓大將軍招婿的信兒,定不會憑程松三言兩語就放棄這么好的機會。
只要能娶了樓娘子,就能一步登天。不僅人財兼得,還能得到許多官場上的便利。
這是如羅良之輩做夢都想得到的,卻是程松嗤之以鼻的。
人,要靠自己。
好兒郎該給妻子給母親掙誥命,顯耀門庭。憑借妻族庇蔭得來的榮光,不叫榮光。
鼓打三更。
換上夜行衣的墨霄和阿四潛行至大長公主府。
跟在后頭的花長老心下一驚。
難道說墨霄想要行刺大長公主?花長老忖量片刻。
敵在明,她在暗。萬一墨霄有任何異動,那就殺他個措手不及!
花長老打定主意與墨霄一前一后入了大長公主府。
墨霄好似對大長公主府的守衛了若指掌,即便帶著阿四,也好像如履平地,輕而易舉的找到了唐若茹所在之處。
由此可見,墨霄是有備而來。
花長老無暇他顧,只管緊盯墨霄。
入秋后,唐若茹愈發懶怠,用過午飯便回房小睡。哪知等她醒來,已經月上柳梢。
唐若茹索性在床上用了些些粥水,飯食入口,困意再次席卷而來。她散了發,斜倚在引枕上,閉目養神。
朦朧間,聽到幾聲悶響。睜眼一看,跟前伺候的婢女一個個栽倒在地,沒了知覺。
一男一女立在床畔。男的已過不惑之年,生的倜儻瀟灑。女的……唐若茹顰了顰眉。她很像一個人。但那人是不可能這種時候以這種方式出現在自己面前。
墨霄見唐若茹的視線停在阿四臉上,輕輕笑了笑,道:“大長公主府果真是固若金湯,如鐵桶一般。”
就算是鐵桶,你不也溜進來了么?
阿四抽出匕首抵在唐若茹頸項,冰冷的觸感令得她皺起了眉頭。
唐若茹冷冷注視著墨霄,問道:“閣下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貴干?”
“無他,與你閑話幾句。你若是個精的就別喊別叫。否則,不等護衛來救你,你就得喪命。”
唐若茹眼皮顫了顫,咕咚一聲吞了口口水。
墨霄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點也不拘束。他撩袍在桌邊坐定,大大方方的與唐若茹對視,“大長公主殿下不好奇我的身份?”
唐若茹呵呵笑了,“我為何要好奇?你若是身份尊貴,又豈會坐這雞鳴狗盜之事?說吧,你為誰辦差?”
墨霄彎起唇角,“不愧是能舍得下親生兒子的大長公主。此等胸襟,在下自愧弗如。”
唐若茹面色微變。
對方居然連這等天大的秘辛都了若指掌,其余的就更不必說了。
阿四聽的云里霧里,一知半解。她只知道這位美婦人是大秦的大長公主,也就是當今陛下的親姑姑。
墨霄身為證邪宮的左護法,從不和官府打交道。他怎么會跑到大長公主府說廢話?可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阿四猜不透也就不再去想,聽他們怎么說。
與此同時,匿藏在房頂的花長老掀起半片琉璃瓦,向下望去。
侍候大長公主的婢女們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大長公主身著寢衣,披頭散發,臉上卻不見半分倉皇。不過,花長老敏銳的注意到了她隱在薄被下的手微微發抖,極輕,卻不容忽視。
高高在上的大長公主被刀架在脖子上也會害怕呢。
生死關頭,大長公主與普通人沒什么區別。
花長老有種揚眉吐氣的快意。
“我此番前來,想要與你談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不知殿下可有興趣?”墨霄誠懇詳詢。可大長公主哪有選擇的余地。
“什么買賣?說來聽聽。”唐若茹故作鎮定,淡淡回道。
“一直以來,殿下所思所想都是如何能夠成為繼盛元大帝后,最有作為的女皇。可惜天不從人愿,殿下與萬萬人之上的高位總是差了那么一點點的運氣。我想,殿下并不甘心吧?”
他這是明知故問。
唐若茹一口郁氣阻在胸口。
“哈!”唐若茹不屑的睨了眼墨霄,“我身為大秦國的大長公主,身份何等尊貴。豈容你這等賤民出言詆毀?”
墨霄不怒反笑,“殿下說的沒錯。我確是賤民,但我是能夠助殿下一臂之力的賤民。”
唐若茹瞳孔微微一縮,緊抿嘴唇,緘口不言。
“若他日殿下榮登大寶,還請殿下賜小的一個能夠呼風喚雨的身份。”墨霄似是調侃,又帶了幾分認真。
阿四面露不解。
證邪宮的左護法居然想封侯拜相?而且還心急火燎的來跟大長公主談條件,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難道這就是墨霄的真實意圖?
阿四不敢肯定。
“呼風喚雨?你想做國師?”唐若茹緊繃的唇終于有一絲松動。
墨霄眸光一閃,“殿下明察秋毫,小的的確想做國師。”
“國師……”唐若茹喃喃自語的當兒,想起了盛元大帝的國師——無濟大師,從天竺返歸中土的得道高僧。
眼前這位目光不定,甚至隱隱約約露出些些情、、欲與貪婪。
他做國師?笑死人了!
唐若茹不能將心中所想宣諸于口。她唯恐惹惱了來人,殺了她泄憤。
“未知閣下如何稱呼?”
唐若茹輕聲問道。
墨霄唇角含笑,“在下證邪宮,墨霄。”
話一出口,唐若茹色容一滯。
證邪宮與魔門勢不兩立。且她與魏無傷多年的交情,倘若她接納證邪宮,魏無傷也不會善罷甘休。
如此一來,兩頭都撈不到好處,還很有可能落個雞飛蛋打的下場。
唐若茹有心不答應,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匕首可不是擺設。
“據我所知,證邪宮和黑白兩道都無牽扯。難道說是證邪宮的宮主容不下你,你才另覓高枝?”
是么?阿四看向墨霄。據她所知,月胭對墨霄的所作所為并不認同。甚至有幾次,月胭想把影閣的人收歸己用。也就是說,放影閣的女孩子一條生路。最后都不了了之。
宮中便盛傳,宮主和墨霄的關系也是本糊涂賬。倆人偶有爭執就是打情罵俏,做不得準。
但是,影閣的人都知道這不是真的。墨霄和宮主清清白白,沒有半點牽扯。究竟他倆有何約定或者說是如何制衡,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阿四覺得,雖說明里墨霄是月胭的左護法,實際上,墨霄不服月胭,月胭也因影閣而對墨霄頗有微詞。即便如此,兩人還是攜手壯大證邪宮。至少在這點上,他倆的目標出奇一致。
墨霄神態自若,“那些與殿下并無關系。殿下只說,愿意還是不愿意吧。”
唐若茹本打算探探墨霄口風,哪成想墨霄比她想象的還要謹慎。
愿意還是不愿意。這可把唐若茹難為壞了。
正如魯駙馬所言,魏無傷不是好相與的,他也不是能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
如果這邊廂應承了墨霄,那邊廂就得罪了魏無傷。
似是看出唐若茹的猶疑,墨霄呵呵笑了,“魔門已現頹勢,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會沒落。證邪宮則正好相反,我們從籍籍無名的小門小派在短短十數年內就成為了江湖上人人聞之喪膽,又是唯一能與魔門對抗的勢力。孰輕孰重,難道殿下分辨不清?”
話雖如此,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縱是魔門不如以前了,那也是魔門呀!
唐若茹心念一轉。證邪宮發展之快的確令人咋舌。
要說證邪宮背后沒人支撐,唐若茹不信。
“所以,究竟是何人在暗中襄助證邪宮?”唐若茹神色平靜的問道。
一切皆是她的推斷。墨霄不肯說,她也不可能逼迫。
墨霄瞟了眼阿四,又看看唐若茹,彎起唇角,道:“想必殿下聽說過我的來歷吧?”
北魏顧雍的大名至今被人提及,仍舊如雷貫耳。墨霄作為判出家門的不孝子,自甘墮落入了邪門歪道,如此驚世駭俗的行徑,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唐若茹輕輕頜首,老實作答:“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