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樓海光,辛重專心研墨描繡樣。
據他估計,老藍也該登門查問了。
事情能進行的這般順利,還得多謝邢大有這個老實人。
辛重一邊描畫,一邊慨嘆。忽而聞到牛乳的香甜氣味。
抬起頭,就見辛夷笑吟吟的將一碗牛乳擺在他面前,“這姜家大娘子著人送來的牛乳。”
辛夷刻意加重了姜家大娘子幾個字。辛重眉頭微蹙,“她怎么知道我喜歡吃牛乳?你告訴她的?我不是不讓你與她見面么?你你怎么就不聽話呢?”
要能見著還好了呢。
辛夷垂下頭,“自從上次一別,我再沒見過她。她聽說父親惹上官司,特特命人送來的,聊表心意。人家知道咱們府上什么都不缺,無非就是告訴咱們姜府上下都相信父親是被冤枉的。”
辛重揶揄,“一碗牛乳你能看出這許多深意?真不簡單吶。”
“不是一碗,是一大桶。洗澡都夠了。”
辛夷在辛重對面坐下,“您快吃吧。涼了傷胃。”
辛重嗯一聲,放下畫筆,端起碗看了片刻,道:“我怎么覺得這牛乳比咱們家莊子上產的好呢。”
“那是。呂老太爺很會經營山莊。水稻田養鴨養魚,魚好吃,鴨肉也香,稻米更是一絕。”
辛重冷哼,“好啊。我說你前些日子總不見人。原來跑人家莊子上混臉熟了。都說女大不中留,我看男孩子大了,也留不得了。”
辛夷扁扁嘴,“反正,我就是覺得姜家大娘子哪哪都好。她家中長輩您也是見過的。像他們家那么忠厚的不敢說是百里挑一,可也算少有。這種人家不惹禍,不生事,積善積福,多好。”
辛重悶悶吐口濁氣,慢慢吃著牛乳,“再好也跟你沒關系。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沒的更改。”
真夠固執的。
若換做平時,辛夷定要與父親辯論一番。可目下不是時候。
“父親,那幾個誣告您的人,您打算如何處置?”
“這是老藍的職責所在。我能做的就是以靜制動。你還是向學堂請辭吧,接下來,府中會過的艱難一點。你與兄長在家,好生照顧你母親。若是有不服管教的仆婢,直接發賣,不要心軟。”辛重像是在交代后事,令得辛夷十分不安。
“父親,您是被冤枉的。藍府尹一定能徹查清楚,還您清白。”
“總得有個過程。這段期間,必定難捱。”牛乳香甜,辛重將一碗吃凈,意猶未盡的舔舔唇角,“真好。冬日有一碗牛乳,心都熨帖了。姜家那位大娘子,送禮能送到人心里。可見是個機靈的。”
辛夷聽他對姜妧贊不絕口,忍不住說道:“不止機靈,還很懂事。”
“再好也跟你沒關系。你乖乖把這心思歇了。”
辛重白他一眼,“若有事是你解決不了的,就去宮門口跪著,求見陛下。”
辛夷神情肅然。“有那么嚴重么?父親,您與我實話實說,我不告訴母親還不行么。”
“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記住,我肯定能化險為夷就夠了。你母親那里我也都囑咐清楚了。不用你多嘴。下晌你就去學堂,辭了差事,回家踏踏實實的讀書寫字,輕易不要出門。”
辛夷慎重的點頭應是。
傍晚,小勝子嘟著嘴,一言不發的進到賬房,坐在門邊的小杌子上生悶氣。
香玉忙拿來錘子糖和香糖果子,“吃一塊。”
小勝子搖頭。
“怎么了?先生打你手板了?”姜妧合上賬本,溫聲問道。
“要是能打還好了呢!”小勝子仰起頭,眼睛里蓄了淚,“辛先生不教我們了。以后代課先生就是我們先生了。”說著,豆大的淚珠掉了下來,“代課先生一點也不盡心教,這下我考不上狀元了……”
佟掌柜在外邊聽見小勝子的哭聲,匆匆忙忙的跑進來,問清楚原委,佟掌柜笑著給小勝子抹去眼淚,“誰說考不上的。只要你肯用功就能考上,大不了再過二年,阿娘攢夠了錢給你單獨請個先生。好不好?”
姜妧想了想,沒做聲,尋思著回去問問小呂氏能不能讓小勝子和稱心一起進學。
小勝子好容易止住淚,抽抽搭搭的拿一塊香糖果子啃著吃。
“辛先生說他家里有事,不能教我們了。讓我們好好的,別淘氣。以前不覺得,現在才知道辛先生教的好,又心疼我們。是個好先生。小胖那么沒心沒肺的一個人,知道這事都哭的差點背過氣去。”小勝子撇撇嘴角,“我沒哭。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忍著回來才哭。”
香梅哭笑不得的摸摸小勝子的頭,“長大了,都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了。”
“嗯。辛先生教的。”小勝子眼角又溢出淚,反手抹了,把剩下的香糖果子填進嘴里,含混不清的說:“不管怎樣,辛先生都是我的啟蒙恩師,等我以后中了狀元,好好答謝他。”
“咱們小勝子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香玉贊道。
小勝子站起身,朝香玉一揖,“不敢當。都是辛先生教的好。”
香玉香梅相視而笑。
姜妧彎了彎唇角,不免有些擔憂。
他不去學堂,肯定是辛相公的主意。難道說此番辛相公兇多吉少?那他怎么辦呢?
霎時間,姜妧心亂如麻。
天剛蒙蒙黑,藍府尹與白捕頭帶一隊捕快來到辛府。
在此之前,藍府尹入宮面圣。唐煉耳提面命,與他交代一番。
藍府尹曉得了個中內情,處理起來也更加得心應手。
“相公,圣上的意思想必您也知道。”藍府尹手里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牛乳,溫聲說道:“免不了得委屈您幾天。不過您放心,獄中已經收拾妥當,雖不比家里舒坦,但也絕不至于慢待了您。”
辛重淺淺笑了,打趣道:“又不是驛站腳店,哪用得著收拾。”
“要的,要的。”藍府尹趁機吃了口牛乳,香的他饜足的瞇了瞇眼,忍不住稱贊,“真香。”
白捕頭與辛重并不熟悉,在他面前有些局促。
見藍府尹一口又一口沒有停下的意思,也忍不住抿了一小口。
不僅香,還滑。
味道真不錯。
書房里沒人說話了,都專心吃起牛乳來。
吃完了,藍府尹抹抹嘴,道:“阿發的底細,我們已經摸清了。他自贖出府的錢,來路就不明。他這人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有點錢就拿去喂了私、、娼。他在城西腳店扛活不假,可掙的錢根本不夠他揮霍。極有可能是背后有人供他花銷。”
白捕頭也道:“剩下那幾個或多或少都有弱點。不是濫賭,就是做生意賠了本,再就是捧妓子,總之沒有一個正經人。”
“短短數日功夫就查出這許多內情,真不簡單。”辛重由衷贊道。
白捕頭臉一紅,“相公謬贊。事關大秦國祚,屬下不敢有半分松懈。”
藍府尹借機為他說好話,“老白查案很有一手。邢御使參我不要緊,但他不能質疑老白的能力。弟兄們為此事有的兩三天都沒合眼。等這事水落石出,我得找邢御使好好說道說道。”
辛重忙道:“此事因我而起,還是由我出面比較妥當。若不是因為我,你們也不用捱苦熬夜。都是我連累了你們。”說著,站起身,向藍府尹和白捕頭深施一禮。
他倆忙閃身避開。
“哎呦呦,相公您真是折煞小人了。”藍府尹虛扶辛重一把,“此事與您有什么相干。要怪就怪邢御使不懂變通。再則,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相公是被人誣陷的。他干嘛不依不饒,非得揪著不放?”
藍府尹越說越氣,“滿朝文武就顯著他本事大。”
“這就是老邢的可貴之處。”辛重重新落座,給藍府尹和白捕頭的碗里又添上牛乳,“老邢耿直敢言,否則也當不了御使了。我出了這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老邢出面敦促一二,未嘗不是好事。過陣子,我在熙熙樓訂下席面,把老邢請來,咱們坐在一處把話說開了就沒事了。大家同朝為官,都是為國效力,不分你我。即便政見一時不同,可目的都一樣,都是為了大秦昌盛盡心盡力。”
辛重肯做中間人說和,藍府尹頓時沒了火氣。端起牛乳大口吃起來。
果真是沒有熙熙樓的席面解決不了的問題。
老樓這法子萬試萬靈!
辛重十分高興。
月上柳梢,藍府尹和白捕頭打著飽嗝出來。
將辛重投入監牢。
次日一早,這個消息傳揚的街知巷聞。
姜妧聽了這信兒,愣愣怔怔坐在銅鏡前,半晌不語。
辛相公下了大獄,他得擔心成什么樣?還不得急瘋了?
奈何自己人微言輕,半點忙都幫不上。
姜妧命人再送一桶牛乳過去,特意囑咐不要多話,東西送到就趕緊回來,莫惹人厭煩。
大長公主唐若茹滿面喜色斜倚憑幾,嗤笑道:“阿土那小子就是個草包笨蛋。稍加挑唆,就把辛小白當成棄子丟了出去。先前那些君臣情誼,全都拋諸腦后了。”
魯駙馬沉吟不語。
唐若茹又道:“要我說,他害怕辛小白也是裝模作樣。說不定是面上怕,心里恨。借著這個由頭,索性報了私仇。”
“你別小看了他。他在位這些年,大秦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何曾有過民怨?他要真是草包笨蛋,根本做不到。”
唐若茹不屑的撇撇嘴角,“哈!這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還不是靠辛小白上下周全?沒了辛小白,就如同斷他臂膀。用不了多久,江山就能易了主。”
“哪有那么容易?你以為是小孩子過家家么?”魯駙馬有些不耐煩。
他原本以為辛重這事,唐煉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哪成想,半路殺出個邢大有。非得不依不饒的讓皇帝陛下給個說法。
結結實實鬧了兩天,到底把皇帝陛下惹惱了,一氣之下叫邢大有歇病假,不許上朝。
不僅如此,與辛重交好的樓海光也告了假。在家搭臺子給自家閨女招婿。還放出話去,說是翻過年就要嫁女。
“你看,樓海光跟沒事人似得。在家給樓十七挑女婿。如此看來,今上不會真治辛重的罪。不過是做做樣子。”
唐若茹目光如刀,橫了魯駙馬一眼,“要么說你見識淺薄。辛重身陷牢獄,這不就是除去他的良機?只要他一死,都城必然大亂。亂,對我們而言就是好事。”
魯駙馬神色大變,“你……該不會是要行刺辛重吧?”
“是又如何?墨霄做初一,我做十五。管保叫他死的不能再死!”
“你派去的是何人?可靠么?萬一事敗,被人擒獲,將你供出如何是好?”魯駙馬聲音有些顫抖,“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
“與你商量又有何用?有那功夫,不如早做決斷。也是你說的,墨霄自身難保,我總不能事事都指望他去辦。”
唐若茹不滿的睨了睨魯駙馬,“這等小事你都承擔不住,至于么?”
“你!”魯駙馬二目圓睜,想要發作,數息功夫就泄了氣,“好好。你做主,你去辦。出了事全家扛。行不行?”
“你用不著陰陽怪氣,話里有話。說什么出事全家扛,你怎么不說無事全家一步登天呢?”
唐若茹冷哼一聲,“連這點擔當都沒有,還怪我不與你商議。怎么好意思?”
饒是魯駙馬臉皮再厚,也呆不下去了。袖子一甩,氣哼哼的走了。
唐若茹沖著魯駙馬的背影翻了個白眼,斥道:“男人,沒一個堪用!”
辛重下獄,唐煉自然要做出一副彷徨失措,茫然無助的樣子。再加上樓海光告了假,邢大有也沒來,大臣們都蔫蔫的,報了幾件不痛不癢的小事,便匆匆散了。
唐煉回到大興殿,常榮正坐在小杌子上等他。
自從唐煉發現岑曉峰做小杌子格外好看之后,有意無意的讓前來奏對的臣子都坐一下小杌子瞧瞧。
無一例外都沒岑曉峰好看。
對此,唐煉甚是不解。
常榮坐在小杌子上,倆手搭在膝頭,“陛下,獄中有貴樓的人保護辛相公。凡是入口的東西都一一驗過,絕不會出任何差池。”
“好。你這話我記下了。若小白有事我就找你算賬。”唐煉冷著臉,喚平喜,“給常榮換錦凳。這小杌子是老岑的專座,記住了?”
平喜神色如常,輕聲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