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簪纓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入朝(中)

桓陵與桓讓這對兄弟,進宮時是宮里頭派馬車來侯府接的,出宮時亦是由宮里頭派馬車送回侯府的。

兄弟倆坐在馬車里,一路上你不言我不語,倒是安靜得很。

直至二人回到侯府時,桓讓才首先開口打破沉寂,他同桓陵訕笑道:“方才在宮里,真是嚇壞我了,還好有驚無險。”

桓陵不語,只是自顧自的往府里頭走,桓讓跟在他后面,見他不說話,自是尷尬得很,于是快步跟上去,緊接著又說道:“大哥,陛下平日里也喜歡問這些七奇八怪的問題么?”

“我不知道!去問你德音姐姐,”桓陵甚是冷漠,見桓讓跟上來,他也好似腳下生風,步伐愈發迅速了,似乎一心想甩開桓讓。

桓讓終于還是惱了,他一時氣不過,于是停下來不走了,他只問:“大哥不高興么?”

他這語氣并不算好,倒是有些沖,桓陵本就惱火,如今更是火冒三丈,他于是也駐足,轉身看著桓讓,斥道:“我高不高興你還看不出來?”

謝徵坐在客堂里喝茶,她本不知桓陵與桓讓已經回來了,聽二人這兩句唇槍舌戰,方知他們回來,她見兄弟二人一副要吵架拌嘴的架勢,連忙走過來,詫異的問:“怎么了?”

“你問問他這是怎么了!”桓陵伸手,指了指桓讓,桓讓顧不上理會謝徵,他只顧著追上桓陵,兇巴巴的說:“我要入仕了,大哥應該替我高興才是,可你不替我高興也就算了,還沖我甩臉色!”

謝徵聞言,愣了一下,她側首打量著桓讓,目中絲絲狐疑與詫異一閃而過。

怎么……怎么仲璇竟要入仕了……那方才陛下召見,為的就是此事?

桓陵被桓讓這三兩句話說得心中堵得慌,他總算是停下腳步了,當下就回過頭來,說道:“高興?我為何要替你高興!你以為入仕是什么好事嗎!古往今來,有多少王侯將相死在仕途上,你知道嗎!曾經權傾一時的謝昱……”

他說至此,便情不自禁的伸手指著謝徵,卻終于還是沒敢將話說出口,他略顯抱歉的看了謝徵一眼,而后急忙放下手來,冷靜的問桓讓:“為什么我貴為一等列侯,卻從不參政,這你有靜下心來想過嗎!”

好在桓陵及時止住嘴,桓讓倒沒有懷疑他提及謝昱時為何要伸手指著謝徵。

桓讓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私事上,聽桓陵這般詢問,他竟破天荒的羞辱起桓陵來,說道:“因為你沒有志氣,可我是有志氣的。”

他言語間異常的平靜,正因如此,這樣的平靜,才顯得他詭譎可怕。

桓陵已然愣住,他只是見多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深知遠離廟堂,才能活得逍遙自在,又豈是桓讓口中的沒有志氣!

院中幾人聽到桓讓這話,無一不是怔忪,桓陵總歸是兄長,桓讓這做弟弟的,怎么說出這樣大不敬的話來!

“仲璇,你怎么這樣同你哥哥說話!”謝徵終于是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了。

桓讓仿若未聞,依然怒目瞪著桓陵,桓陵緩過神來,只對他苦笑一聲,而后心平氣和的說:“即便你要入仕,也該同我商量才是。”

“商量?”桓讓一聲哂笑,顯得他愈發的詭異陰狠了,他道:“同你商量有用么?我早同你說過我想入仕,可你當初是怎么回我的,你忘了么?你說我就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就算入仕了,也只會是權貴手中的棋子!”

桓陵自然記得桓讓曾與他提過想要入仕,可他又何曾羞辱過桓讓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又何曾說過他是權貴手中的棋子!

細細一想,桓陵的確不曾說過這些話,至于桓讓為何要這樣說,一切都怨他心中太過敏感太過自卑,是以曲解了桓陵的意思。

桓陵并不與他辯解當初有沒有說過那些話,他只是緊皺眉頭,語重心長的同桓讓說道:“我是你哥哥,是你的手足,難道你覺得,我會不希望你好?”

他見桓讓鐵了心想要入仕,同他又是吵又是鬧的,他索性也不再反對了,又豈知桓讓竟回道:“你就是見不得我好。”

桓陵言語間態度本已溫和了許多,他面對桓讓如此胡鬧,已然退了一步,桓讓幾次三番對他無禮,他都忍了,可如今卻是忍無可忍,他正憋了一肚子火,如今揚手便要扇下去一個巴掌,謝徵站在一旁,忙不迭沖上去,倏地握住他的手腕,又自然而然的擋在了桓讓跟前。

“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偏要動手做什么!”謝徵緊緊握著桓陵的手腕,桓讓站在她身后,惡狠狠的盯著桓陵,說道:“打啊!你打啊!”

桓陵掙脫開謝徵的手,指著桓讓,對謝徵說道:“你聽聽!你聽聽他這說的都是什么話!”

謝徵夾在二人中間,自也知道誰是誰非,如今倒也不是有意想護著桓讓這混球,只是不想讓這兄弟倆反目而已,是以從中斡旋調解。

她轉身看著桓讓,勸道:“仲璇,他是你兄長,再怎么樣,你也不該這么跟他說話!”

“是!同父異母的兄長!”桓讓冷眼瞧著桓陵,只是冷笑一聲,便轉身揚長而去。

桓陵氣得渾身發顫,臉色煞白,想他這弟弟雖是庶出,可他自小沒了親娘,家慈待他可謂是視如己出,從不曾虧待于他,連他這個做哥哥的,也萬事都護著他,可他如今竟同他說出這樣的話來!

“仲璇!仲璇!”謝徵連喚了他兩聲,他也沒有回過頭來看一下,似乎絲毫不留戀,謝徵卻是擔心他的,于是同桓陵說道:“我去看看他,”說完,便也緊忙跟著出去了,玉枝于是也緊隨其后。

“仲璇!你要去哪兒啊!”謝徵追上桓讓,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桓讓卻是甩開她的手,只道:“我這哥哥自恃嫡出,如今都容不下庶出的弟弟了,我不走,莫非還賴在那兒礙他的眼?”

謝徵亦是惱了,斥道:“你說什么呢!”

桓讓只回頭看了她一眼,便又氣鼓鼓的走遠了,謝徵心中雖惱,卻也逼著自己忍住,畢竟,她是來勸架的,怎么能把自己也牽進這兄弟倆的爭執中。

她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勸誡自己要冷靜,繼而又跟上去,腆著笑臉對桓讓說道:“仲璇,你可是誤會你哥哥了,他今日說你,都是為你好,他是擔心你。”

桓讓不屑道:“他擔心我什么?擔心我仕途不順?”他如今還想著,桓陵見不得他好。

“你若當真只是仕途不順倒也罷了。他擔心的,是你初入仕途,容易被人利用,畢竟你出身不凡,兄長和舅父又身居高位,你可知如今朝中黨派之爭日益加劇,有多少人暗中拉幫結派!你被人拉攏去,若是跟對了人倒也好,可你若是跟錯了人,那便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謝徵諄諄告誡,說得苦口婆心,桓讓自然聽進去了,他如今可是站在蕭曄那邊的,聽謝徵這樣說,也隱隱有些擔心自己走錯路了,他于是略顯試探的問:“那……若是真的跟錯人了,日后會是什么結果?”

“跟錯了人,自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古往今來,沒跟對明主的人不在少數,諸如潘安、嵇康,再如袁粲,哪一個得到善終了?仲璇,你哥哥不放心你入仕,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提起桓陵,桓讓的臉色就又變了,他冷冰冰的說道:“那我便不站隊,我誰也不跟。”

謝徵輕輕一笑,言道:“你初入仕途,要想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必然要先與同僚打成一片,就算你不去招惹他們,他們也必然會來拉攏你的。仲璇,你還不知朝中局勢,可不能讓人利用了。”

桓讓聽聞此言,也道:“今日進宮,陛下也曾問過我,三位殿下中,我最看好誰,他還問我,倘若三位殿下都想拉攏我,那我要投靠誰。”

“陛下問你這個做什么?”謝徵愈發狐疑了,她側首看著桓讓,心下暗暗思忖,莫非他是受哪位郡王舉薦,如若不然,蕭道成又為何要問他這樣的問題?她不好多嘴,便只問:“陛下要你去何處赴任?”

“御史臺,”桓讓答道:“檢校御史。”

“原來如此,御史臺身負監察百官的重任,最忌諱拉幫結派,陛下如此問你,想必……只是試探你會不會植黨營私。”

桓讓唯恐再多提黨派之爭,會露出馬腳,于是岔開此話題,言道:“我也知大哥是為我好,可我已經被陛下任命為檢校御史了,如今恐怕是退無可退,只能迎難而上了。”

“你大哥也知道你已經沒有退路了,他今日也沒有反對你入仕,只是氣你沒有事先同他商量,他說話是沖了些,你也不要同他置氣了。兄弟兩個,可不興這樣鬧別扭,你們也莫叫我一個外人看笑話,”謝徵說話間,眉眼含笑,叫桓讓倍感親切,他縱然心中仍然怨恨桓陵,可至少嘴上不會再多說什么了。

“好好好,我知道錯了,”桓讓真可謂是變臉比變天還快,他竟拉扯著謝徵的衣袖,同她撒起嬌來,言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對,德音姐姐可別再數落我了,我回去就給大哥賠罪。”

二人從侯府門口走一路說一路,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雞鳴橋下,話音剛落,就聽一人笑說:“山陰縣主今日怎么得空出來閑逛啊。”

謝徵循聲看去,只見是劉裁縫站在自己的裁縫鋪外,謝徵于是也打了個招呼,笑道:“怎么劉先生今日也這么空閑?”

“托縣主鴻福,老劉我呀,今天早早的就把事情都忙完了,”劉裁縫悠哉游哉的,接著又道:“對了,前幾日,縣主叫做的兩件衣服,我這兒已經加緊做好了,正尋思叫人給您送去呢,如今您正好也過來了,那這衣服,您是先取走還是……”

“我既是來了,那便取走吧,”謝徵說著,就跟隨劉裁縫走進店里,劉裁縫親自將兩個衣服遞到謝徵跟前,玉枝于是走到謝徵跟前,將兩件衣服接走了。

劉裁縫而后又指了指桓讓,問道:“這位是?”

謝徵笑道:“這是永修縣侯的弟弟。”

“哦,”劉裁縫忙作揖行禮,喚道:“原來是桓郎君!”

在桓讓眼中,行商之人皆是低等人,下九流更是賤民,他見謝徵同這裁縫有說有笑,心中頭甚是鄙夷,可在謝徵跟前,總要裝裝平易近人的樣子,于是也客客氣氣的給劉裁縫行了點頭禮。

此時天色已晚,謝徵帶著桓讓回府,桓陵安安靜靜的坐在偏廳,滿桌的珍味佳肴已然擺好,他在等人。

謝徵遠遠望見桓陵坐在那里,便攛掇著桓讓:“你哥哥如今氣消了,你去給他賠個不是,今日之事,便當什么都沒有發生。”

桓讓顯然有些抗拒,扭扭捏捏的不肯過去,謝徵于是退到他身后,一路都推搡著他往前走,直到進了偏殿,方才收回手,又低語:“快去呀!”

心知桓讓來此賠禮,桓陵只是輕輕的掃了他一眼,卻還是穩如泰山的坐著,一言不發。

桓讓清了清嗓子,這就走到桓陵跟前去,說道:“大哥……今日之事,是我不對,我……我知道錯了。”

“回來就好,吃飯吧,”桓陵說得云淡風輕,他故作冷淡,仍然不愿看桓讓一眼,只是拿起筷子,自顧自的吃起飯來,桓讓一時間不知所措,便回頭看著謝徵,謝徵看了看一旁的胡凳,給他使了個眼色,暗示他桓陵已經不與他計較了,如今是叫他坐下吃飯呢。

桓讓會意,當即走去坐下了。

飯后,桓陵與謝徵離開偏廳,一道往后院走,正巧走到錦鯉池邊,謝徵仍記著桓陵今日對桓讓提及官場險惡時,曾無意拿她舉例子,她調侃道:“縣侯貴為一等列侯,卻不愿參政,就是因為我的前車之鑒?”

“也許吧。”桓陵今日險些將她的身份抖露出來,到現在還心有余悸。

“你同我不一樣。我因功高蓋主,受陛下猜忌,又遭小人構陷,所以才落得慘淡收場……”謝徵苦笑:“也怨我太貪戀權勢……若我當初放棄大司馬的身份,謝昱還是那個謝昱,謝徵也還是那個謝徵,什么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不必我去記掛……”

桓陵淡淡一笑,只道:“你匡助陛下奪來江山,已經功高蓋主了,縱然不做大司馬,又有何用?”

二人站在錦鯉池邊,私以為周圍沒有不相干的人,聊得旁若無人,又豈知桓讓正站在不遠處的假山后,聽完二人肺腑之言,驚得瞠目結舌,大氣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