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四月中旬,當真是入夏了,天燥熱得很,昨晚下了一場大雨,天氣沒有涼快些,反倒愈發悶熱了,看這天,想必還要再下。
謝徵被蕭道成召見進宮,如今正在式乾殿偏殿陪他下棋。
兩人皆盤腿坐在茶幾前,此番已下了三局,前兩局,皆是謝徵勝出,所以這一局,蕭道成下得格外仔細,他手指捻著一枚棋子,細細打量著棋局,正無從下手的時候,謝徵打趣道:“看來陛下又要輸給微臣了。”
“誰說的,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就知道朕要輸啦?”蕭道成被謝徵這般調侃,竟也不惱,反倒笑瞇瞇的。
謝徵笑道:“這棋盤上,橫看豎看都是死局,陛下手里那枚棋子,不管怎么下,都回天乏術。”
蕭道成聽到這話,氣鼓鼓的將手里的棋子又丟回棋罐里,緊接著長嘆一聲,說道:“唉,不下了,不下了,回回都是你贏,這棋下得沒意思。”
謝徵拱手,笑說:“是陛下讓著微臣了,不然,以微臣拙技,哪里能贏得了陛下。”
“先贏了朕,再說是朕讓著你了,所以你才能贏,這是你一貫的路數,”蕭道成伸手指了指謝徵,好氣又好笑的說道:“一天到晚,鬼精鬼精的,凈變著花樣來哄朕開心。”
謝徵故作陰陽怪氣,古靈精怪的說:“陛下是天子,微臣不哄陛下開心,難道惹陛下生氣?萬一陛下龍顏大怒,摘了微臣的腦袋可怎么好。”
“嘿,”蕭道成又指了指謝徵,似笑非笑,言道:“你這小丫頭片子,朕方才下棋還讓著你呢,你不念著朕的好也就罷了,反倒還調侃起朕來了。”
曲平站在蕭道成身后,聽到此處也忍俊不禁,便捂著嘴偷樂起來。
話音剛落,忽見守門的內監半弓著身子匆匆忙忙的走進來,稟道:“陛下,驃騎將軍求見。”
蕭道成看了內監一眼,不大耐煩的說道:“宣他進殿。”
內監應允,這便退出殿外,謝徵心下暗自思量,沈攸之這老賊,這個時候前來覲見,必然有要事稟報,她自然想跟著一道聽聽,可總歸是個縣主的身份,即便暗地里可以跟著蕭賾參與政務,可明著,卻是說不過去的。
不過,以蕭道成對她的器重與信任,讓她聽聽朝堂政事,也未嘗不可,謝徵偷偷看了蕭道成一眼,便假意要回避,她作勢起身,抬高了手,示意站在一旁的玉枝搭把手扶她起來。
蕭道成見她如此,也知她這是要離開,于是連忙將她喚住,說道:“誒,小謝!你可是為朕立過功的,無需回避了。”
謝徵聞言,又佯裝為難,收回手繼續坐著,玉枝于是也退了回去。
沈攸之低著頭上殿,對著正前方跪地行了禮,“參見陛下。”
“起來吧,”蕭道成明知沈攸之低著頭看不見他,卻還是本能的沖他抬了抬手。
待沈攸之站起身來,蕭道成又漫不經心的問:“仲達,有事嗎?”
沈攸之抬起頭直視龍顏,此時方知謝徵也在此,他一想方才給蕭道成行禮的時候,謝徵也坐在上面,心里頭便很不舒坦,橫豎都好像他又給謝徵行了禮一樣。
謝徵總還是禮數周全的,見驃騎將軍來此,依然有模有樣的向他行了個點頭禮。
沈攸之于是也沖她點了一下頭,緊接著就又微微低下頭來,同蕭道成稟道:“稟陛下,老臣今日來此,是……是為了山陰縣主……”
聽到這話,謝徵心里頭“咯噔”一下,她當下就警覺起來,打量著沈攸之,心中暗罵:這個賊王八,又想使什么陰招!
“哦?”蕭道成臉上寫滿了詫異,他下意識的看了謝徵一眼,而后才道:“為了山陰縣主?你倒是說來聽聽。”
沈攸之抬眸,怯怯的看了眼謝徵,而后竟裝作一副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很是顧忌的說道:“這……陛下,此事事關山陰縣主的真實身份,還請陛下……”
蕭道成本就有些不耐煩,如今見沈攸之又是編排謝徵,又是吞吞吐吐的耽誤時間,心里頭更是惱火,還沒等他說完,就出言打斷,只道:“有什么事情你快說!”
“那……”沈攸之仍然裝模作樣的充老好人,他又看向謝徵,皮笑肉不笑的說:“山陰縣主,老夫要將事情說出來了,縣主您,可不要記恨老夫啊。”
謝徵今日一早起來,這上眼皮子就一直跳個不停,心里頭還想著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兇兆,如今沈攸之來此,同蕭道成說起她的身份,又是這般假惺惺的鬼樣子,她這心里頭,可是愈發不定當了。
她客客氣氣的說起了玩笑話,“看沈將軍這話說的,像是要使什么陰招來害我似的,沈將軍,您也知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一向沒什么氣度,記仇可是要記一輩子的。不過,沈將軍為人忠厚正直,必然也不會做出什么害人又害己之事的。”
被謝徵一番暗諷,沈攸之尷尬之余,一張老臉也僵得瞬間就沒了表情,謝徵于是又是一頓譏嘲,調侃道:“沈將軍,您莫同我這婦道人家置氣啊,我不過就說了幾句玩笑話,你別往心里去,今日有什么話要同陛下說的,也煩請您直說。”
沈攸之心知今日過后,這個假借會稽謝徵的身份,混到建康來的反賊,已不會再有活路,他自也不屑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什么,索性豁然道:“既然縣主發話了,那老夫,就直言不諱了。”
他說罷,這便又將目光轉向蕭道成,說道:“稟陛下,坊間有傳聞,說山陰縣主的身份是假的,真正的會稽謝徵四年前便已不在人世了,而這位會稽謝徵,其實是當年的反賊謝昱冒名頂替。”
謝徵聽聞此言,心中猝然一驚,這個狗東西怎么會知道這件事情!
她強裝冷靜,忍不住發笑:“我不是我,而是謝昱?沈將軍,您這是在說笑話逗陛下開心么?還說我是謝昱冒充的?沈將軍,您若是說謝昱死了之后化作女鬼附身在我身上了,這話說出來倒是可信,可您說一個死了的人冒充一個大活人,這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謝徵說完,又掩面嗤笑一番,蕭道成見她這般,亦是反駁起沈攸之來,沒耐心的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言道:“坊間傳聞,皆是道聽途說,不足為信。”
“陛下!您且聽老臣一言!”沈攸之說著,竟“噗通”一聲跪下來了,可是一副赤膽忠心的賢臣模樣。
蕭道成尤其煩躁,只瞥了他一眼,就道:“你說就是了。”
“陛下,老臣也知坊間傳聞,皆不足為信,可也正因為這是坊間傳聞,才萬萬輕視不得!流言起于民間,只會一傳十,十傳百,他日鬧得人盡皆知,非但給山陰縣主惹來非議,對陛下也尤其不利。”
沈攸之虛偽至極,又假模假樣擔心謝徵,又假模假樣擔心蕭道成。
他這鬼把戲,謝徵卻是看得很清楚,什么坊間流言,什么是是非非,玉枝在坊間安排的眼線,不說遍布整個建康,至少半個建康還是有的,若真有此類傳聞,玉枝會不知道?關于此事,她可是半個字都沒聽說過!
依她看,這什么狗屁的流言,分明就是沈攸之這個臭泥鰍杜撰出來害她的!
可這個老不死的又是從何得知謝徵的事?還查出了她的身份,她可是清清楚楚的記得,她的身份,除了她與桓陵,便只有瓊林、玉枝知道,至多再加個上清派孫游岳老先生。
這四人皆是她極信任的,可除了他們幾個,便也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了呀……
“陛下可知,此事在坊間如今已鬧得沸沸揚揚,更有幾個出身庶族的士人,聯手向百姓發起萬民請愿書,要求陛下降旨徹查山陰縣主身份,以防反賊東山再起。”
他說至此,又從袖袋中取出一張疊得厚厚的銀光紙呈上來,解釋道:“陛下請看,這是萬民請愿書。”
蕭道成接過所謂的“萬民請愿書”,打開來仔仔細細的打量著,哂笑道:“掘墳驗尸?”
此時謝徵就端端正正坐在茶幾對面,兩眼不時朝這兒瞄一眼,自然也看見了那白紙黑字。
呵!什么糟心的萬民請愿書,不就是上面寫了幾個名字?鬼知道這些名字出自何人之手!
蕭道成看過之后,便又側首看了謝徵一眼,謝徵繼而起身走到下面,也同沈攸之一起跪地,言道:“陛下,微臣的身份,您是清楚的,可如今有心懷不軌之人惡意造謠,無中生有,非但誣陷了微臣,更是抹黑了陛下的圣斷。”
謝徵頓了頓,緊接著又道:“雖說謠言止于智者,可微臣,也懇請陛下,下旨徹查此事原委,揪出沈將軍所說的庶族士子,微臣自問從未與人結仇結怨,此人如此陷害微臣,必是受人指使。”
她說到此處,有意扭頭看了沈攸之一眼,結合適才與沈攸之的對話,分明就是在向蕭道成示意,這誣陷她的幕后推手,正是這位驃騎將軍沈攸之!
謝徵的心思,蕭道成自然看出來了,他亦是將目光放在沈攸之身上,謝徵身為山陰縣主,可不曾與什么出身庶族的士人起過什么沖突,這幾個士人何故要這般陷害她?他們又如何得知謝徵出身會稽謝氏?又是從何處聽說,這位山陰縣主長得像謝昱?
正所謂,事出必有因,對于此事,蕭道成想到的,也只有那一個原委,便如謝徵所言,那幾個士人,也是受權貴指使。
蕭道成心不在焉的揮了揮手,只道:“那就,派京兆尹府去查查。”
謝徵聽聞蕭道成說派京兆尹府去查,而非派御史臺去查,心中倍感欣慰,顯然蕭道成還是站在她這邊的。
“謝陛下體諒,”謝徵叩首。
旁邊的沈攸之卻是急了,想他與武陵王苦心設計,籌劃了小半個月,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蕭道成輕飄飄的一句派京兆尹府去查就這么過去了?
“陛下!派京兆尹府去查,的確是應該的,可……可百姓聯名上書,要求徹查山陰縣主的身份,陛下也應當表示表示才行,不然,老臣恐怕此事再惹眾怒啊……”
蕭道成有些惱火,斥道:“你的意思,是要朕派御史臺去查這等莫須有之事?”
見蕭道成已然有些不悅,沈攸之還是壯著膽子說道:“自然不是!陛下,您可看到,那萬民請愿書上,百姓懇求陛下掘墳驗尸。老臣也斗膽請求開棺,不為查山陰縣主身份,只為向百姓證明,山陰縣主并非反賊謝昱。”
“胡鬧!”蕭道成猛地拍案,看樣子,當真氣得不輕,他本想著逝者已往生極樂,如今再開棺,豈不是驚了陽侯的靈魂?
可謝昱當年因他而死,這種話,他又怎么好說出口,他只道:“謝昱被剜心而死,死前怨念極深,可是厲鬼,你這一開棺,豈不是將她給放出來了?”
“陛下息怒……”沈攸之亦是叩首,言道:“老臣……老臣也是想著,要還山陰縣主清白啊。”
謝徵跪在一旁,又有意無意的挖苦了沈攸之一把,說道:“沈將軍為了我這婦道人家,真是操碎了心吶。”
蕭道成細想沈攸之所言,的確在理,如今謝徵被推到風口浪尖上,是該先證實她的清白,而后再去查幕后推手,而不是只去查幕后推手,這樣,只會激起民怨。
“謝徵,你覺得呢?”蕭道成總歸還是尊重謝徵的意見的。
謝徵自然應允,她道:“微臣身正不怕影斜,沈將軍要查,微臣沒有異議。”
沈攸之伏首在地,褶皺的唇邊慢慢的浮起一絲笑意,他正竊喜的時候,謝徵又道:“不過,今日之事,微臣始終覺得,是遭人設計了,沈將軍苦心證明微臣的清白,微臣自然也不好坐享其成,所以,微臣想,跟隨沈將軍一道去查驗。”
說什么不好坐享其成,這都是說得好聽些了,如今沈攸之提及要開棺驗尸,必然早有預謀,她這心里頭總是感覺有什么不好的兆頭,那棺材里頭,必是被他們動過什么手腳了,她提議要一道跟過去,也是不想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