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叡是桓李氏的嫡親弟弟,自也是桓陵幾個兄弟的親舅舅,他桓讓雖也姓桓,可李叡于他而言,始終是個外人,從前不過是按照嫡庶規矩,他才尊稱李叡一聲“舅舅”,可如今他與桓陵鬧翻了,再這般喚李叡,那不是自取其辱?
而李叡這邊,見桓讓坐在那兒支支吾吾的不說話,他便上前去親自將這庶出的外甥扶起來,關切道:“你有家不回,是不是又同你哥哥鬧架了?”
“我……”
不等桓讓解釋,李叡就又說道:“你這個哥哥啊,自小就強勢,哪有做哥哥的不讓著弟弟的,你隨舅舅走,舅舅這就帶你找他去,看他往后還敢不敢再這般欺負你了!”
桓讓被拉著站起身來,心里頭琢磨了一番,想想李叡這老兒,表面上看倒是一心為他好的,可試問這天底下哪有舅舅不向著嫡親外甥,反倒向著庶出的外甥的?
也罷,既是這老兒裝模作樣的要待他好,那他便受著了,反正他如今也無處可去,不如先在李叡府上湊合湊合,等什么時候找到落腳之處了,再與他翻臉也不遲。
李叡正要將桓讓拉著走出去,桓讓卻將他拽住了,他道:“誒,舅舅,我與大哥不過是鬧些小矛盾,不必舅舅去說教的,倒是我自己不想回去……”
他說著,就低下頭來,佯裝一副委屈的模樣,李叡于是道:“那你暫且到舅舅府上住一宿吧,待明晚散了職再回去也不遲,咱舅甥兩個,也許久沒在一起喝過酒了。”
“哈,好啊,那今天晚上,仲璇便與舅舅痛飲達旦,不醉不休!”
桓讓跟隨李叡去了建康最具盛名的酒樓醉仙樓,二人確是喝了個爛醉如泥,直至半夜,酒樓要關門了,他們仍橫七豎八的不肯走,好在酒樓的東家認得李叡是御史大夫,忙吩咐小廝去李家請了李叡的夫人鄭氏來將人帶回去。
鄭氏那邊聽說李叡帶著外甥在醉仙樓喝大了,忙不迭帶了七八個家奴來,連拖帶拽的才將舅甥兩個領回去。
桓讓這晚住進李叡府上,翌日一早,天蒙蒙亮的時候,李叡便進宮上朝了,臨走時又不忘叮囑桓讓,早上上職的時候不可乘坐李家的牛車,只怕叫御史臺的人看見了,到時又該議論這議論那的。
侯府里,桓陵經昨晚重傷,性命垂危之際,幸得陶弘景出手醫治,尚且留了一命,可他究竟何時能醒過來,陶弘景卻是不知的。
病榻之上,桓陵沉睡于此,似乎不省人事,床榻前放著一只軟墊,謝徵側身跪坐在上頭,半個身子都倚靠著床榻,正如癡如呆的注視著桓陵蒼白的面容,看似面無表情,實則卻是愁云密布,憂心忡忡。
玉枝端著放了湯藥的托盤走進來,走到她身側,輕輕喚道:“娘子。”
謝徵被她這一聲輕喚拉回思緒,回過神來便側首看了她一眼,而后就端起湯藥來。
玉枝輕聲道:“這藥,按照太醫令的囑咐熬的,娘子快些給縣侯喝了吧。”
謝徵一手端著湯藥,一手拿著調羹,嘆道:“也不知縣侯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
她說罷,就舀起一勺湯藥,在嘴邊吹了吹,而后就送到桓陵嘴邊,小心翼翼的喂他喝下。
桓陵還昏迷著,喂藥并不容易,這一勺接著一勺的,許久才見底,謝徵將湯藥放回到玉枝手里端著的托盤上,愁容滿面的問道:“派人去請陶弘景了么?為何還不見他過來。”
“適才瓊林過去請了,想是快回來了,”玉枝這便又端著托盤出去。
才想著曾瓊林是不是快回來了,這下出了院子,果然就見曾瓊林領著陶弘景和一個拎藥箱的小廝走過來,玉枝見著陶弘景,連忙暗示道:“適才縣主那邊還催著呢,太醫令總算來了。”
陶弘景聞言,自是聽懂了玉枝言外之意,他于是趕緊加快步伐,跟著曾瓊林走進桓陵屋子里。
謝徵在里屋已聽到門口的動靜,于是回首看去,果真就見曾瓊林帶著陶弘景進來,她忙撐著床榻的邊沿站起身來,勉強的擠出一個笑容來,說道:“太醫令來啦。”
“縣主,”陶弘景答應了一聲,說著,就要躬身向謝徵行禮,謝徵見勢忙走去托住他的手臂,說道:“不必多禮,快些看看縣侯的傷勢如何。”
陶弘景頷首,于是上前掀開蓋在桓陵身上的薄被,解了桓陵的衣帶,輕輕的打開了包扎好的紗布,細看了看他的傷口,而后露出愁容,似乎不妙,謝徵見他蹙眉,心中自然不安,忐忑的問:“太醫令蹙眉是何意?莫非傷勢不大好?”
“有勞縣主吩咐下人去燒些熱水來,”陶弘景并不急著回謝徵的話,謝徵聞言,緊忙給站在一旁把守著的丫鬟打了個手勢,待丫鬟應允退下后,陶弘景方才告訴謝徵:“昨晚下官已為縣侯縫了針,今日這傷口本該有愈合之勢,可適才一看,傷口還有膿血,恐怕極難愈合,想是這紗布包著,傷口出了汗……”
陶弘景沒繼續往下說,單單只是搖了搖頭,謝徵又擔心起來,忙問:“那這如何是好?”
“原本傷口包扎起來會好得快些,可如今天氣炎熱,傷口悶著,又極易潰爛感染,這……”
未等陶弘景說完,謝徵便已心急如焚,趕忙說道:“可縣侯傷得極重,如若傷口不包扎,萬一碰到了,豈不是更不能見好?”
陶弘景思忖良久,回道:“縣主言之有理,縣侯傷在腹部,是最容易碰到的,包扎是必然,可為防止傷口潰爛,這幾日,恐怕得委屈縣主多為縣侯擦拭傷口,紗布和金瘡藥也需換得勤快些,等到傷口愈合結痂了,這紗布就不必包著了。”
原本陶弘景口中的委屈謝徵,是說男女授受不親,可謝徵倒是不羞于此事,卻皺著眉頭說道:“我這粗手粗腳的,只怕弄疼了他……”
陶弘景屬意謝徵為桓陵擦拭傷口,正是說她這士族貴女自小養尊處優,手腳自也細膩,未料謝徵反倒說她粗手粗腳……
“縣主不必憂心,只需跟著下官學就是了,這本也不是什么難事。”
話正說著,原先那個丫鬟已端了一盆熱水走進來,走到謝徵跟前來,輕聲喚道:“謝娘子。”
謝徵聽喚,緊忙拿起銅盆中的手巾,捻著手將手巾在頗燙的熱水中擺了擺,而后又不時吹著風將手巾上的水擰地稍干,這才交到陶弘景手上,陶弘景本能的道了聲謝,便順勢接過手巾,細細的擦拭了桓陵傷口上的汗珠和膿血,言道:“縣主往后,便像下官這樣,拿手巾蘸點熱水,沿著這傷口,把旁邊汗和膿血擦掉就行了,擦干凈之后再上點藥,最后再拿個干凈的紗布包扎上,這就好了。”
“這我倒是會的,就是怕弄疼了他,”謝徵接過滿帶污血的手巾,丟進一旁丫鬟端著的銅盆里,陶弘景說道:“本就是有些痛的,縣主只要手輕些,不要太重就好,免得碰到傷口。”
陶弘景說罷,這就站起身來,而后在隨行小廝手提的藥箱里翻出一瓶金瘡藥粉和一卷紗布來,遞到謝徵手上,說道:“這金瘡藥和紗布,夠四五天的量,若是用完了,縣主差人去下官府上取。”
“好,”謝徵點頭應了一聲,陶弘景隨即就拱手作揖,低頭道:“下官告退。”
謝徵卻又將他叫住:“太醫令留步!”
陶弘景駐足,回首看著謝徵,未等她開口詢問,他便道:“縣主是想問下官,縣侯究竟何時能夠蘇醒?”
謝徵淡淡一笑,并不回應,陶弘景會意,便回道:“這不好說,也許一兩日,也許十數日,縣侯身上這傷,總歸不輕。”
聽聞此言,謝徵心里頭竟是愈發沒有著落了,她神情萎靡,只淡淡說道:“知道了,有勞太醫令走這一趟,瓊林,送送太醫令。”
“是,”曾瓊林應允,這便又帶著陶弘景和隨行小廝離開。
謝徵心情沉重的坐回軟墊上,微微抬手,不由自主的伸向桓陵的臉龐,她輕撫桓陵臉頰,面無表情的低語道:“縣侯,你最好快點好起來,你若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必定親手殺了你那個弟弟。”
她猜想桓陵是否能聽到她說的話,如若能聽到,必定會醒過來了。
畢竟,桓陵對他那個弟弟,似乎很在乎。
可桓陵依然沉睡不醒,謝徵收回手,沉默良久,忽然冷笑一聲,望著桓陵,說道:“看來縣侯如今是不在乎你那個弟弟了?”
話音落下,桓陵依舊是雙目緊閉,謝徵于是又道:“那正好,我這就去殺了他,以消我心頭之恨。”
“……你怎么還不醒……”
“……你快點醒過來啊……”
“……桓郎……”
謝徵長嘆一聲,而后就見玉枝從外頭走進來,急匆匆的稟報道:“娘子,適才尤校送了口信過來,說二郎君昨晚在醉仙樓和舅爺喝酒喝到半夜,被舅娘領回李家去了。”
“他傷了縣侯,還跑去御史大夫家住了一晚?果真明目張膽!李家不知道他傷了縣侯?還是……”謝徵并未繼續說下去,然而以她這般多疑的性子,如今竟想到李叡是不是和桓讓一樣,也投靠了蕭曄。
如今這世道,連父子都可以兵戎相見,更何況舅甥呢!
謝徵雖沒有往下說,可玉枝也已聽懂了她言外之意,她連忙為李叡開解,說道:“娘子多心了,舅爺入仕數十載,歷經兩朝,是最清楚黨派之爭的利弊的,他斷不會利欲熏心的。”
“那許是李家還不知仲璇的事,這樣吧,晚些時候,你去李家把御史大夫請來,就說縣侯受了重傷,他這做舅舅的,總歸要來看看外甥的,屆時告訴他,縣侯是被仲璇傷到的,看看他是什么態度,”話說到此處,謝徵對李叡,到底還是有些防備。
玉枝頷首答應,謝徵而后又問:“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剛過午時。”
“午時?”謝徵起身又撐著床沿欲要站起身來,玉枝也近前去搭了把手,謝徵而后思忖道:“午時,仲璇該散職了吧。”
“是,他應當是去吃中飯了,適才尤校說,看見他在廣陽門旁邊吃鴨血湯。”
“哼,”謝徵哂笑,言道:“他如今竟落魄到如此田地了?”
玉枝未語,謝徵繼而又道:“取我的長劍來,我去殺了他!”
“是,”玉枝應了一聲,這便取來謝徵的長劍,劍在玉枝手中,謝徵握住劍柄,拔出劍來,兩根手指并攏,輕輕劃過劍身,輕語:“我這把劍,已許久沒見過血了,今日,我便讓它嘗嘗腥。”
謝徵說罷,就從玉枝手里接過劍鞘,一手拿著劍鞘,一手握著劍,二者合而為一,謝徵即刻就要動身出去,卻在此時聽到床榻上傳來一聲低低的喚:“德音……”
聽喚,謝徵已然僵住,她當即轉身,果然就見桓陵已睜開眼睛,可仍然很是虛弱,她驚喜,忙不迭折回去,又隨手將手里的長劍丟給玉枝,自己則是坐回到軟墊上,笑道:“縣侯總算醒了。”
桓陵并不答謝徵的話,卻只是費力的說道:“仲璇……仲璇雖大逆不道,可他終究是我桓家的人,我……我是他兄長,他就算是要死,也當死在我手里,你……暫且留他一命……可好?”
謝徵并不接話,其實桓陵的心思,她到底還是明白的,桓陵一向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他還顧念著兄弟之情,也始終覺得桓讓只是被蕭曄挑唆,蒙蔽了雙眼。
見謝徵不說話,桓陵自也急了,他又道:“德音,此事是我求你的,除了……除了殺仲璇,別的任何事情,我都……我都順著你……”
謝徵深感無奈,只得暫且答應了,“好,我答應你,不過,你需得快些好起來,要不然,等不到你見好,我便忍不住取他性命了。”
桓陵不語,只回以笑臉。
彼時曾瓊林亦是進了屋來,見桓陵醒了,亦是欣喜若狂,呼道:“縣侯?縣侯醒了!”
桓陵見著曾瓊林,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急忙說道:“對了,沈文和說,武陵王那邊,已打聽到謝縷下落,劉放已……已前往博陵崔家請人,他們……他們若是真的請來謝縷,必然……必然對你不利!瓊林,你是認得劉放的,你今日便啟程,即刻去往博陵,務必要趕在劉放之前,見到謝縷,接下來……接下來的事,你……你知道該怎么做。”
“是,卑職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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