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簪纓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兄長(上)

過了端午節,天已轉入酷暑,到了五月中旬,天氣便更是炎熱了。

晌午的時候,謝徵側身坐在院前的涼亭里,右臂搭在亭子的圍欄上,輕搖絹扇,在這大熱的天,顯得嫻靜又愜意。

亭子下的泥地上,成群的螞蟻正搬動蜜花生回巢,謝徵恰好坐在頂上頭,便低頭安安靜靜的看著。

“娘子在看什么?”玉枝從屋里走過來,順著謝徵的目光探頭探腦的看了一眼,見是成群的螞蟻,驚道:“誒呀,哪兒來這么多螞蟻!”

她說著,就趕忙轉身,提起桌子上的茶壺,而后折回身,欲倒熱水燙死地上的螞蟻,謝徵見勢卻舉扇擋在水壺的嘴子前,輕斥玉枝道:“這螞蟻又礙著你什么事了,待它們搬了蜜花生,自會走了,你又何必將它們弄死。”

玉枝聞言很是詫異,她看著謝徵,嘟嘟囔囔的說:“娘子今日怎么這般奇怪……”

見玉枝已將茶壺放回去,謝徵才笑了笑,說道:“我只怕你浪費了一壺好茶水。”

丫鬟端著托盤,從園子外走進來,稟道:“謝娘子,這是冰鎮過的瓜果,縣侯命奴送來給您降降暑。”

如今桓陵的傷勢已大好,可以自行衣食走動了,就是不能大動,怕扯著傷口。

“放著吧,”謝徵手握絹扇,指了指旁邊的石桌,丫鬟將托盤放下,而后就退下了。

那托盤上放了兩碟瓜果,玉枝端起一碟,才送到謝徵跟前,就見門房匆匆忙忙的跑過來,稟報道:“謝娘子,武陵王府送來一封請柬,您過目。”

門房送來請柬便退下了,玉枝接過請柬,轉交至謝徵手中,謝徵將其打開看了看,口中低語:“樂游苑酒宴?”

玉枝聞言,也湊過腦袋來看著,亦是滿臉的狐疑,“武陵王要在樂游苑宴請娘子?”

謝徵心不在焉的合上請柬,思忖道:“這個蕭曄,此番又想搞什么名堂……”

“娘子,這……怕是鴻門宴吧,”玉枝看著謝徵,說話間有些猶豫,謝徵似笑非笑,她深吸了一口氣,而后又緩緩的吐出,說道:“不然你以為呢,難道他還能是真心設宴招待我?”

“那……娘子去么?”玉枝試探般問了問,謝徵坦然一笑:“去啊,自然要去!”

謝徵說話間,滿臉的不在乎,似乎完全沒把蕭曄放在眼里,玉枝卻不大放心,“可是……”

不等玉枝說話,謝徵就搶過話來,她道:“沒什么可是的,今日這酒宴,我若不去,必定落人話柄,叫他們一個個的,都說我小氣,不夠豁達,也撐不起大局,那我這臉面還往哪兒擱。”

“是,”玉枝終于還是沒有多問,只得應了一聲,便跟著謝徵回屋準備,而后就同她一道趕往樂游苑去了。

玉枝與謝徵同坐牛車內,主仆二人一路上都少有言語,玉枝總時不時的抬手摸一摸右眼眼瞼,不知為何,她這眼皮子總跳,好像就是在謝徵收到武陵王的請柬之后才開始跳的,玉枝心里頭愈發不安了,似乎有種不祥的預感……

那樂游苑位于覆舟山下,同華林園一樣,亦是皇家園林,只不過一個在山野鄉間,一個在皇城大內。

侯府的牛車行至樂游苑外,謝徵與玉枝主仆二人剛下來,就趕巧瞥見旁邊的青蓬頂馬車上,桓讓輕輕躍下,雙方已然碰見,謝徵愣了一下,現在雖已是下晝,可總歸還沒到下傍晚酉時,桓讓不該出現在次的。

桓讓望見謝徵,冷冰冰的剜了一眼,而后便要轉身往園子里走,謝徵遭他這一記白眼,自然心有不甘,于是怪聲怪氣的嘲諷起他來:“我還以為坐這破馬車的是誰呢,原來是桓御史。”

聽謝徵諷他落魄,桓讓當即就停下來了,他駐足不前,也并不轉身看謝徵,謝徵慢慢悠悠的走到他前面去,繼而又挖苦道:“桓御史在御史臺身居高職,可是個大忙人吶,眼下還沒到酉時,您怎么也得空過來了?”

“本官的事情,還不勞縣主操心,”桓讓說話間,看都沒看謝徵一眼,反倒微微昂首,顯得一副趾高氣揚,盛氣凌人的樣子。

“本官?”謝徵一聲冷笑,“桓御史好大的臉面,一個小小的檢校御史,也敢在本縣主面前自稱本官”

桓讓愣住,見謝徵正像審視犯人一般看著他,那如炬的目光,已然將他震懾住了,他未敢再與謝徵抬杠,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解釋道:“下官今日休沐。”

“哦,”謝徵有意拖長了尾音,顯得頗是輕蔑,她繼而說道:“那如此看來,桓御史還真是不甚辛勞呢。”

她說罷,這便轉身要往園子里頭走,豈知桓讓又將她喚住:“縣主留步。”

謝徵停步,桓讓于是闊步走到她身后,陰陽怪氣的說道:“下官早說過,一定會找到證據來證明縣主其實就是當年的反賊謝昱,而今這證據,下官找到了。”

他說至此,又略微壓低聲音,貼在謝徵耳邊,戲謔道:“所以今日,便是縣主的死期!”

謝徵已然僵住,她直視前方,清楚可見目中閃過一絲震驚與不安,而桓讓卻是冷冷的瞧了她一眼,見她如此神情,心中甚是得意,伴隨著一聲狂放不羈的大笑,繼而揚長而去。

待桓讓已走進園子里,玉枝才輕輕喚道謝徵一聲:“娘子……”

謝徵被拉回思緒,自言自語的思忖道:“難道是謝縷來了?”

“娘子,那可怎么好?眼下瓊林還沒回來,也不知謝縷那兒,他到底有沒有應付好,”玉枝神色慌張,分明很是焦慮,而后又憂心忡忡的說道:“娘子,不如咱們回去吧……”

謝徵無奈說道:“來都來了,再畏畏縮縮的退回去,豈不是正中下懷?”

的確,桓讓適才還同她說,已經找到證據,她如若在這個時候離開,可謂是坐實了身份存疑,所以,她退無可退,只能迎難而上。

“可是,萬一瓊林沒與謝縷交代好,娘子貿然認親,那謝縷再指控娘子不是謝徵,到時娘子豈不是要敗露了?”

玉枝心知謝徵原本的打算,倘若曾瓊林沒有與謝縷交代好,那等到謝縷來了,她便指責武陵王找來一個假的謝縷想要嫁禍她,倘若曾瓊林已同謝縷交代好了,那她就與謝縷演一出兄妹重逢的戲碼,可如今就是不知瓊林究竟有沒有同謝縷交代好,這可叫人難住了……

“隨機應變吧,”謝徵舒展了眉頭,而后就從容鎮定的進了園子。

主仆二人進了園子,方才見蕭曄這宴席,請的多是些朝中權貴,諸如南康郡公褚淵、光祿大夫王僧虔、御史大夫李叡、廷尉鄭回之流,亦有淮南公主蕭繪錦、吳郡公主蕭裕榮……

謝徵走在園子的拱門內,看似不經意的掃了一眼,可望見席上諸多權貴,心下也知,看來蕭曄此番為了讓她現原形,還請來不少“證人”,嘖嘖嘖,倒真是煞費苦心呢!

蕭曄正在席間與人談笑風生,桓讓走在謝徵前頭,進了園子便徑直走到蕭曄身側,同他附耳說道了幾句,謝徵進來正好望見,心中愈加記恨。

而蕭曄聽罷桓讓所言,即刻就側過身子,遠遠望著正朝他走近的謝徵,臉上也不由自主的生了一絲狡黠的笑意,古里古怪的說道:“喲,山陰縣主來了?”

謝徵倒是不忙回他的話,只是走到他跟前來,沖他微微福身行了禮,莞爾道:“見過武陵王殿下。”

“不必多禮,本王還以為,山陰縣主今日不會來呢,”蕭曄打量著謝徵,目中閃過的絲絲刁滑,將他整個人都顯得頗是狡詐,謝徵淡淡一笑,從容道:“武陵王殿下誠心相邀,我為何不來。”

蕭曄略微壓低了聲音,笑里藏刀的挑釁道:“你就不怕這是鴻門宴?”

謝徵也回他一聲笑,只道:“我自認坦坦蕩蕩,自然沒什么可怕的。”

“好,縣主果然豁達,請,”蕭曄伸手指向一側空著的客席,謝徵這便走去坐下了。

對面那一側,吳郡公主蕭裕榮與淮南公主公主蕭繪錦這姊妹二人同坐一張客席,打謝徵從園子外走進來,一直到她落座,直到現在,蕭裕榮的目光,都時刻盯在她身上。

謝徵自然有所察覺,想以往,按她的性子,蕭裕榮如此失禮的盯著她,她必定也要失禮的盯回去,直到蕭裕榮識相的收回目光,她才肯罷休,可如今這個時候,她心中慌亂,已無暇顧及別的了。

坐在一旁的蕭繪錦,察覺蕭裕榮正盯著謝徵看,忙溫聲細語的輕斥了一句:“裕榮,你總盯著人家看,是不是太失禮了!”

蕭裕榮聽聞蕭繪錦此言,并不理會什么失禮不失禮的,只小聲同她說道:“姐姐,我聽說,這山陰縣主是個厲害人物,手段狠辣,誰若得罪了她,必定沒什么好下場。”

“果真?”蕭繪錦半信半疑,著實因蕭裕榮這話說得似真似假,不過,謝徵聲名在外,她倒也不是沒有聽說過。

蕭裕榮又偷偷的看了謝徵一眼,繼而又同蕭繪錦怯怯說道:“她喜歡動手打人,還打過大姐呢!”

“那你還敢這般盯著她,也不怕她沖過來打你一巴掌,”蕭繪錦端起跟前的茶盅,呷了一小口茶。

“姐姐,不是我失禮,實在是我看她長得太像謝表姐了。”

蕭繪錦聞言,抬眸看了謝徵一眼,心里頭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兒,這位山陰縣主,何止是長得像謝表姐,分明就是長得一模一樣呀……

謝徵被對面那姊妹倆看了許久,此刻也終于忍不住了,于是也抬眼望著她們,她這臉上并無絲毫神情,沒有半點兇惡,更沒有狠厲,純粹只是看她們一眼。

殊不知這六目相對,那姊妹二人即刻就敗下陣來,怯怯的垂下眼眸,不敢再多看謝徵一眼。

席上眾人正交頭接耳,你一句我一句的閑話家常,忽然一陣拍掌聲,眾人安靜下來,就見蕭曄坐在席前,正巧放下手,只聽他笑道:“諸位,本王今日設宴,不單是要招待諸位,另有一件重要之事,”他說至此,就側首望著謝徵,繼而說道:“本王呢,見山陰縣主一個人在建康,無親無故著實孤獨,所以,特地從博陵崔家,請來縣主的一位故人。”

果然!謝徵心中愈發忐忑了,她故作鎮定,笑道:“故人?不知殿下所道何人?”

蕭曄自鳴得意,沖著園子拱門外呼道:“請會稽謝郎君!”

謝徵聞聽此言,放在席下的兩手已然攥緊了,分明很是惶恐。

話音落下,就見一個武陵王府的部曲領著位身披錦緞的玉面郎君走了進來,那玉面郎君走進園子,一望見謝徵,便滿是歡喜的沖過來,興高采烈的喚道謝徵:“妹妹!妹妹!”

謝徵怔怔的看著站在客席前的這位,狐疑之余,心中亦是不甚竊喜,看來曾瓊林已經替她打點好了,她臉上也浮現出淺淺笑意,正要開口喚一聲“哥哥”,從而與這位“會稽謝郎君”相認,未料陡然有一塊趾甲蓋兒大小的石頭砸到她右腳腳掌上,一股生疼,謝徵本能的低下頭來看了一眼,而后就又抬起頭來,正正好就望見一張熟悉的面孔,竟是尤校!

彼時尤校正端著托盤,從她對面的兩排客席當間兒走過,他側首暗暗與謝徵相視,就皺著眉頭輕輕搖了搖頭,謝徵方知如今站在她跟前的這位“會稽謝郎君”原來竟是假的。

她于是端起面前倒了滿滿一杯茶水的小茶盅,二話不說就往這玉面郎君臉上潑去,罵道:“哪里來的狗奴兒,跑到這兒來冒認本縣主的哥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蕭曄詫異,只與桓讓對視了一眼,謝徵而后就有意同他說道:“殿下想為下官尋親,這份心意,下官心領了,可下官唯一的兄長,四年前便已不在人世了,眼前這位,就是個冒認親戚,妄想榮華富貴的騙子,殿下莫讓他給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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