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簪纓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代罪(下)

太醫署就在皇城中,未多時,陶弘景便前來候旨了,進殿之后,同樣也是正要行禮時,蕭道成就坐直了身子沖他抬了抬手,陶弘景便沒有跪,蕭道成問:“陶弘景,昨天晚上,可是你為衡陽郡主醫治傷病?”

“是,”陶弘景拱手答話,蕭道成又問:“她傷得怎么樣?重不重?可有大礙?”

蕭道成的心急如焚寫在臉上,陶弘景道:“回陛下,郡主身上,共有十一處外傷,其中最為嚴重的,是左肩劃傷,和后腰腹處的刺傷,還有數不清的血瘀,不過最為致命的,當是胸口的內傷,微臣猜測,那是一掌所致,且掌力極厚,非常人所能承受,恐怕就算是習武之人,也未必能撐住,何況郡主嬌弱,更是……”

陶弘景未敢再說下去,只將頭低下,蕭道成急得團團轉,趕忙又問:“那她現在怎么樣了?啊?”

說話間,蕭道成已起身走至陶弘景跟前,陶弘景抬起頭與他相視,道:“郡主傷重,難保周全,如若能熬過一夜,他日必會痊愈,只是不知,郡主如今醒了沒有,微臣……適才也正打算去侯府看看……”

不錯,陶弘景方才在太醫署,的確已吩咐醫女為他收拾好藥箱,一主一仆前后腳走出太醫署,正要動身,誰知這個時候內監過來傳喚,他只得囑咐醫女在止車門外等他。

蕭賾站在一旁,一聽這話,連忙對他說道:“孤與你一同去!”

他說完,又沖蕭道成躬身作揖,言道:“父皇,兒臣告退。”

話音落下,蕭道成卻不說話,也不回蕭賾究竟可不可以退下,他思忖了一番,才說道:“小謝如今這般,朕也該去看看她,你們在此等候,朕回式乾殿換身衣服。”

蕭道成此時還穿著袞服,一說完立馬就回式乾殿去換了身常服,此時車馬也已準備好,一行人這便含明隱跡的出宮了,除了曲平隨行伺候,蕭道成只攜衛尉陸惠曉和羽林中郎將左青二人護駕,秘而不宣。

謝徵仍然昏迷不醒,桓陵坐在床邊照看了一夜,臉色甚是憔悴,玉枝端著一盆熱水進來,喚道:“縣侯去歇歇吧,娘子這兒,有奴照看著。”

玉枝將熱水放在床邊的矮幾上,擰了擰手巾,正想為謝徵擦洗擦洗,桓陵卻將手巾拿了去,親自為謝徵擦了臉,他雙目無神,顯然很心不在焉,只道一句:“我不累,我只要德音醒過來。”

說罷,他又洗了洗手巾,擰干后小心翼翼的為謝徵擦了擦手,玉枝看著他,只輕輕嘆了一聲,如今這個時候,她也不知到底該怎么辦才好了。

桓陵將用好的手巾丟在銅盆中,玉枝端起來正要走出去,桓陵忽然問:“德音的藥熬好了么?”

“還沒有,奴去催催。”

玉枝著急忙慌的趕到廚房時,丫鬟才剛剛將藥熬好,正往碗中倒,玉枝將端走,匆匆回雅竹苑去,誰知走到院子外,卻又望見蕭道成一行人由門房引路走了過來,她即刻駐足行禮,蕭道成腳步迅速,只問:“小謝怎么樣了?”

“娘子還沒醒,”玉枝微微低著頭,蕭道成嘆了一聲,轉而就走進院子,玉枝快步走在前頭,說道:“奴進去通傳。”

“小謝還沒醒,你去和誰通傳!”蕭道成并非質問,只是隨口一說,可玉枝卻清楚的記得,謝徵曾說過,蕭道成一直都在提防著她,不許她嫁王侯將相,如今縣侯就在里頭,陛下這么一進去,可不就什么都看到了?

可如今讓蕭道成這樣喝止,玉枝也不好再搶在前頭進去了,只得安安靜靜的跟在后面一起進去。

偏偏謝徵所住的里屋,窗子半開著,一行人站在院子里,正巧就望見了窗內之景,蕭道成將陸惠曉和左青打發了守在院子門口,而后就帶著幾人走至窗外,就見桓陵癱坐在床邊,執起謝徵的手,輕聲問道:“德音,你的手為何這么涼……是不是冷了?”

他兩手握住謝徵冰冷的手焐了焐,焐熱之后,又將拉起謝徵的手靠在自己的臉頰上,望著她昏睡不醒,低語:“德音,你怎么還不醒,難道你忘了昨晚你我的約定了?”

蕭道成站在窗外,見桓陵對謝徵這般親昵,又說起什么約定不約定的,一張臉頓時就拉下來了,他怎么記得,謝徵曾說,桓陵只與她以兄妹相稱!

玉枝見蕭道成臉色鐵青,心中不免忐忑,而后忽又聽桓陵莫名笑了一聲:“德音,前幾天,你不是說,很想吃淮揚菜么?你還說要請個會做淮揚菜的廚子來,你說你要親自考他做蟹粉獅子頭,還有水晶肴肉,還要考他做三套鴨和太湖三白,如今不必請了,你若是想吃淮揚菜,我便學了做給你吃,可你要醒過來啊,不然我做給誰吃啊?”

聽到這話,蕭道成臉色倒是又溫和了些,反而還頗是欣慰,玉枝見勢,悻悻的松了口氣,果然天子都是陰晴不定的,龍顏大悅與龍顏大怒不只是一字之差,還要看運勢!

玉枝才松了口氣,桓陵那邊又說了句:“我怎么忘了,以前我們在茅山的時候,你總說淮揚菜比京蘇菜好吃,如今回到建康來,你已許久沒有吃過淮揚菜了。”

話音落下,玉枝頓時就僵住了,轉臉一瞄蕭賾,果然皺著眉頭滿臉狐疑,玉枝如今可是提心吊膽的,她若再不進去提醒一下桓陵,指不定他還要供出什么來!

“陛下,這藥快涼了,”玉枝強裝從容,說話間語氣還算平穩,并無慌張,桓陵在屋里頭,一聽玉枝這般提醒,也已怔住,他趕緊閉上嘴巴不再說話,如今還假裝不知道蕭道成在外頭,緊忙回想方才是不是說了什么不能說的話。

蕭道成沖玉枝擺了擺手,示意她進去,玉枝會意,于是快步走進屋去,而蕭道成一行人也已跟著進屋了。

玉枝進屋后,不忘沖桓陵笑道:“縣侯,陛下來了。”

“哦?”桓陵放下謝徵的手,就撐著床榻的邊緣站起身來,彼時蕭道成一行人正好也走了進來,桓陵于是躬身行禮,言道:“不知陛下圣駕至此,請恕微臣有失遠迎。”

“起來吧,朕來看看小謝,”蕭道成說著,就已越過桓陵,走到謝徵床前去了,他看了看謝徵,而后竟屈尊降貴彎下腰來,輕輕喚道:“小謝,小謝啊。”

他見謝徵的確是昏迷不醒,臉上毫無血色,心中甚是擔憂,輕輕嘆了一聲,而后便直起身來看向陶弘景,呼道:“陶弘景!”

陶弘景聽喚趕忙上前來,醫女亦提著藥箱緊隨其后,醫女將藥箱放在地上,打開后從里頭拿出一方絲帕來,繼而平鋪在謝徵手腕上,陶弘景這便為謝徵診脈,卻是皺著眉頭,在謝徵手腕上探來探去,像是在找她的脈搏。

“怎么樣了?”蕭道成亦伸著脖子往前探了探,看著陶弘景神色不對,心里頭別提有多慌了!

陶弘景收回手,向蕭道成稟道:“郡主的脈象很奇怪,若說重傷之人,脈象微弱實屬尋常,可郡主的脈搏,時而若有若無,時而穩健有力,實在罕見。”

桓陵同玉枝對視了一眼,二人似乎是知道什么一樣,謝徵脈象紊亂,這是她自換了心后一貫的毛病,連孫游岳老先生也沒法醫治,只叮囑她不要輕易讓人診脈。

蕭道成急得不輕,忙追問:“那,這……這是不是就快好了?”

陶弘景頓了頓,竟搖搖頭說道:“不好說,這脈象既像是康健之人,也像是……像是將死之人……”

“什么將死之人!”蕭道成看了謝徵一眼,隨后又同陶弘景說道:“朕不準小謝死,你陶弘景必須得把她醫治好,這是圣旨,你若醫不好她,那你就是抗旨不遵。”

陶弘景面露為難之色,卻也應道:“陛下放心,微臣定會竭盡全力醫治好郡主!”

蕭道成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陶弘景,異常平靜的說:朕不要你竭盡全力,朕要你賭上身家性命。

果真伴君如伴虎,太醫令也并不是那么好做的。

“其實郡主既已熬過一夜,本也該沒什么大礙了,可唯獨這脈象……”陶弘景每每說起謝徵的脈象,總是很詫異,似乎遇到了從醫數年的瓶頸,他道:“也許是微臣資歷尚淺,像郡主這樣的脈象,微臣從醫數年,此前從未遇到過。”

蕭道成細細想了一般,像是記起了什么似的,說道:“朕記得,茅山有位姓孫的名醫,似乎是叫孫游岳,聽聞他能醫天下百病,疑難雜癥,不在話下,小謝如今是身受重傷,若有他醫治,必然不成問題,只是……茅山距離建康甚遠,一來一回少說也需三日。”

曲平站在他身后,即刻就說:“陛下,三日不算久,老奴即刻就差人去請。”

他說完,未等蕭道成應允,即刻就要轉身出去,陶弘景卻急忙將他喚住:“中貴人!”

曲平才走到里屋門口,一腳正要跨出去,聽喚又停住,轉身不解的看著陶弘景,而后就聽陶弘景對蕭道成說道:“陛下,這位孫老先生,是微臣的恩師,恩師如今游歷百川,恐怕不在茅山。”

桓陵正等著陶弘景把這話說出來,如今孫游岳老先生正在外地游歷,的確不在茅山,要不然,他也早派曾瓊林去請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蕭道成聞言甚是絕望,蕭賾更是氣惱,緊攥手心,一拳打在墻壁上,咬牙切齒的說:“此事都怨顧遜,居然對謝娘子下如此狠手!”

“顧遜?”桓陵愣了一下,是他的表妹夫顧遜?

蕭賾恨恨道:“據利陽縣主指證,昨晚在雞鳴寺行刺謝娘子的刺客,是受顧家人指使,如今顧遜已認了罪,說是為報家仇,所以執意要謝娘子死,孤只恨方才大殿之上,沒一拳把他打死!”

桓陵聞聽此事,已然暗生恨意,也不由得攥緊了拳頭,虧得德音還曾對顧遜動過心,沒想到他竟是如此狠毒之人,還記得德音曾說過,顧九郎的死,顧遜對她客氣,原來客氣只是表面上的,背地里,他居然要將德音置于死地!

顧遜!好啊!

“陶弘景,你這幾日,不必到太醫署上職了,就專心照料小謝吧。朕把小謝的性命交給你,你也把你的性命交給朕,倘若小謝醒過來了,你自然相安無事,倘若小謝……倘若小謝有個什么三長兩短,那你這條命,朕便不再還你了!”

“是,”縱然陶弘景有千百個委屈,眼下也只得領命。

蕭道成旋即轉身走了出去,蕭賾與曲平亦是緊隨其后,幾人走至里屋門外時,蕭道成忽然停下來,回頭喚了一聲:“桓陵,你出來,朕有話問你。”

說罷,三人就走了出去。

桓陵心中不安,就和玉枝對視了一眼,皆怕蕭道成是對他方才所說的話起了疑心。

“郡主這藥,有勞詹娘子喂一下,”陶弘景一句話,拉回二人思緒,桓陵忙快步走了出去,站在蕭道成身后,輕喚:“陛下。”

蕭道成直言:“小謝曾與朕說,你同她,只以兄妹相稱,可如今看來,你對她倒是很上心吶。”

桓陵暗悻,倘若蕭道成要問他,為何謝徵曾與他在茅山呆過,又問他為何謝徵在茅山的時候會說淮揚菜比京蘇菜好吃,再問他為何謝徵是回到建康來,他這一時之間,恐怕還真沒法圓過去。

“微臣與郡主交情匪淺,她如今出事,微臣自然上心。”

“那……方才聽你說,小謝同你有約定,是何約定?”蕭道成言語間,分明是試探的口吻,可臉上略帶笑意,又像是長輩對晚輩的玩笑,桓陵一時間編不出假話來,慌張的將他早前對謝徵的邀請給說了出來:“約定……乞巧節的時候一起去看花燈。”

蕭道成見他這般,索性又試探道:“依朕看,是嫁娶之約吧?”

聽到這話,桓陵與蕭賾都愣了一下,只是桓陵隨后又訕訕一笑,雖未言語,可蕭道成卻也什么都明白了,他亦笑了笑,隨后又拍了拍桓陵的肩膀,意味深長的說道:“朕也想嘗嘗你親手做的淮揚菜。”

蕭道成說罷,即刻就走了,一行人亦是緊跟著離開,唯有蕭賾,走出雅竹苑時,曾回過頭來別有深意的望了桓陵一眼。

桓陵轉身進屋,玉枝正在給謝徵喂藥,而陶弘景,則又在為謝徵診脈,眉頭已擰成了個“川”字,滿臉都寫著不可置信。

見桓陵進來,他忙起身走去,言道:“縣侯,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太醫令請說,”桓陵走到床邊,自玉枝手中接過湯藥,親自來喂謝徵,陶弘景又轉過身來看著他,支支吾吾的說道:“方才陛下吩咐下官,專心照料郡主,可寒舍同侯府,畢竟有些距離,若要請醫診脈,也不方便,所以下官想……想……能否在縣侯府上暫住幾日,等到郡主傷勢一好,下官即刻就走。”

如今這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陶弘景也不得不厚著臉皮提出這不情之請。

誰料桓陵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當即就吩咐玉枝:“玉枝,你帶太醫令去東跨院住下。”

陶弘景一聽,連忙擺手,說道:“不不不,縣侯太客氣了,下官住客房就行了。”

桓陵笑了笑,言道:“侯府待客之道,就是不能委屈客人住客房。”

陶弘景有些難為情,可這既是東道主安排,他自也不好說什么了,只得領上醫女,跟著玉枝一同往東跨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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