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行大儺,侲子備,請逐疫——”坤倫高聲唱道。
宴席已經撤去,所有賓客都按照身份和等級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色端肅。
侲子們列隊從門外進殿,各個身著黑衣,頭戴紅巾,手執淺筒形鼓。這些侲子皆是從官宦人家中挑選十歲以上,十二歲以下的男童,排成橫排,縱列,斜行皆為九人,共九九八十一人。取其九者,至陽之數,而冬至又為一年陽氣之始,更是不容增減半分。
贏凈看到詹事岳駿德的長子岳攸至列為隊首,神采飛揚,不由得心生艷羨。身為皇子是不會有機會參與這樣的活動的。
侲子們開始一邊擊鼓,一邊齊唱《十二獸吃鬼歌》注1
“甲作食兇,
疏胃食虎,
雄伯食魅——”
侲子們隊形散開,分列左右,方相氏注2則從門外進來,他帶著面具,面具上有四只黃金色的眼睛,身著玄衣朱裳,披熊皮,右手執戈,左手揚盾,張牙舞爪,威風凜凜地走到大殿中央,夸張的舞蹈動作仿佛正在驅趕時疫厲鬼。
而侲子們的歌聲還在繼續——
“騰簡食不詳,
攬諸食咎,
伯奇食夢,
強梁祖明共食那磔死與寄生,
委隨食觀,
錯斷食巨,
窮奇滕根共食蠱!”
這時,十二獸從大殿的四個角落竄出,引得席間女賓孩童等陣陣驚呼,這扮演十二獸的雖是御林軍中的士兵,但披上有毛的衣服,戴上長角的帽子,再蒙上兇神惡煞的面具,他們每個人手里都舉著各自要“吃”掉的鬼頭,事實上那些鬼頭都是紙糊的,貼在一支木桿上,但高高舉起來,伴隨著影影綽綽的燈光,竟有些駭人,但贏凈今年就要滿十歲了,他一點也不怕,反而看的饒有興味。
十二獸圍成一圈,圈中站著方相氏,侲子們的鼓點更加急促熱烈起來,
“凡使十二神使追惡兇,
赫女注3軀,
拉女干,
節解女肉,
抽女肺腸,
女不急去,
后者為糧!
女不急去,
后者為糧!”
在侲子、方相氏和十二獸歌舞時,宮人們便給在坐所有孩童也都發了一只鬼頭,贏凈拿到的是一只“疫”,他看見贏澈拿到的是“蠱”,而嬋羽挑來挑去也決定不了選哪一個,最后還是贏澈幫她選了一只“窮奇”,按照程序,等到侲子們唱完歌,大家就要舉著鬼到宣室殿外把鬼頭投到燃著火的大鼎里,這樣才能保證新的一年無病無災,平平安安。
贏凈剛要站起身,突然一個全副戎裝的將士沖開正要走向殿外的人群,像一只箭一樣沖進了大殿,只見他背上綁縛著一個包裹,神色緊張嚴峻,疾步上前,向父皇贏驄行了軍禮,拱手大聲道:“啟稟陛下!啟稟丞相大人!八百里加急軍報!”
贏驄從那將士手中接過一支竹筒,拿過坤倫遞上的匕首撬開封印,從竹筒里抽出竹簡,讀完后,眉頭緊緊皺在一起。隨手把竹簡遞給早已疾步過來,垂首待命的丞相程騖大人。
程騖接過竹簡迅速掃了一眼:“沿海六鎮遭海匪洗劫,燒殺搶掠三日三夜,死傷無數,郡守趙宜年殉國……”
贏驄沒有作聲,丞相程騖厲聲問那送信的士兵:“是何人所為?”
士兵答道:“啟稟陛下,啟稟丞相,那群海匪為首的自稱為‘海龍王’,平素便在東南沿海諸郡騷擾滋事,劫掠糧食財物和婦女,帶回博羅、瀛洲等諸島,郡守趙大人一直有心殲匪,只苦于那海龍王諳熟海事,一直無果。他此次登岸,行事更是變本加厲,還叫末將帶一件東西給陛下作為冬至大節的禮物。”
贏驄沉聲:“呈上來。”
士兵解開背上的包袱,打開,是一個木匣,他雙手托舉過頭,坤倫上前準備打開,被贏驄攔了一下:“贏澈、贏凈,你們倆過來。”
“無論盒子里是什么,一定要堅持看著,不能轉過頭去,不能閉上眼睛,更不能用手捂住眼睛,記住了嗎?”母親迅速地悄聲叮囑,“不要害怕。”
贏凈點點頭,雖說是“禮物”,但無論那匣子里是什么,想來恐怕都不會是像剛才四位侯爺獻上的那樣奇異美麗。
待到贏凈和贏澈都走到跟前,贏驄吩咐坤倫打開木匣。
先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惡臭,贏凈感覺得到剛才吃下去的魚燴正在腹中翻滾,似乎隨時都要沖出來。他屏住呼吸,走的更近一些,匣子里裝著的是一顆人頭,或者說是一顆人頭輪廓狀的東西,因為它已經開始腐爛,血肉開始發黑,眼睛、鼻孔、嘴巴和耳朵里爬出白而肥的蛆蟲,百十只蠕動在原本應該是“臉”的地方,可現在那東西既不能稱之為臉也不能稱之為頭了。
贏澈先吐了出來,大殿中的氣味變得更奇妙了,嘔吐物混著腐爛的頭顱,贏凈也不知道哪一種更難聞,他一直屏著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匣子里的人頭,看久了也并不覺的可怕,只是一塊腐肉罷了。
丞相程騖躬身道:“陛下,是趙宜年的人頭。”
贏澈已經被衛皇后身邊的女官珍珠帶走,贏凈依然一動不動地盯著匣子里的東西。
整個大殿靜如止水。
后來回想那一年的冬至夜,贏凈只記得自己大腦一片空白地盯著那顆腐爛的人頭,以至于根本忽略了身邊所有的人和事,他記不清是先聽到父皇轟然倒地的聲音還是人們七嘴八舌叫嚷著“陛下”的聲音,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們正在從麟德殿內各個方向沖過來,越過自己,他轉身,看到父皇高大威武的身軀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一鞋從腳上掉落,歪歪地躺在一邊,而且被沖上來的人踢得越來越遠。衛皇后扶著父皇的頭,一邊掐人中一邊大聲叫著傳太醫,薛夫人的聲音尖銳而刺耳,但是卻并沒有說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贏凈聽到有人在哭,是嬋羽嗎,他抬頭去尋找姐姐。
不是嬋羽,這女孩從來不哭。贏澈也沒哭,他們倆都被女官珍珠牢牢摟在懷里。
一只溫暖的手拉過自己,贏凈不用看就知道是母親,母親蹲下身,把他的身子扳向自己,母子倆面對面。
“我沒有捂住眼睛,也沒有閉上眼睛,我一直盯著匣子里的東西看。”贏凈看著母親的眼睛真誠地說道。
母親扶著自己的肩膀,把她的力量傳遞給自己:“我看到了,你很勇敢。”
贏凈聽到衛皇后在指揮人把父皇抬到宣室殿去,并讓殿中鬧鬧哄哄的人群先都散了。不知為何,父皇那只掉落的鞋總在贏凈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良久,母親站起來,拉起贏凈的手:“走吧,咱們也該到宣室殿去。”
她的手是冰涼的。
她的手一向溫暖,而此刻卻是冰涼。
由于皇帝贏驄的突然暈厥使得行大儺儀式被迫中止,在皇后衛氏的一聲令下,詹事岳駿德負責遣散來赴冬至宴席的賓客,而中常侍坤倫則指揮黃門內監將皇帝抬回宣室殿,并宣太醫診治。
帝王起居的宣室殿就在麟德殿的正東邊,平時步行只需要一柱香的功夫便能到達,今夜蕭瑟的北風卻使得賈妙麗母子的步履艱難。當她們抵達宣室殿的時候,御史大夫宗濟、丞相程騖、詹事岳駿德均已垂手等在外殿,見賈美人牽著公子凈進殿,紛紛行禮,賈妙麗也一一頷首回禮。
坤倫見賈美人母子到了,小步趨前溫聲說道:“皇后娘娘請夫人和公子進內殿,薛夫人已經在里面了。”
內殿被壁爐烘烤的溫暖如春,殿內散發出干燥的木質清香,皇帝安臥于榻上,身周圍著一圈太醫,相互間正低聲商議著什么,衛皇后則焦躁地來回踱步,見賈美人進來,用眼神示意她先去一邊等待。
塌下右側薛夫人挺著七個月的孕肚歪著,衛皇后身邊的女官珍珠正在給公子贏澈喂藥,那孩子一生下來就有哮癥,剛才麟德殿驚變再加上來宣室殿吹得一路冷風,此刻公子澈的小臉通紅,呼吸不暢,一邊喝藥一邊不住地咳嗽。贏凈看到嬋羽以后就掙脫開賈妙麗的手,跑去姐姐身邊,兩個小小的身影向著皇帝的臥榻并排站著,一般的身高,一般的背影,甚至面容都有七分相似,賈妙麗望著他們恍惚有一瞬間的失神。
“陛下到底怎么樣,誰能站出來回個話?”衛皇后的聲音不高,卻充滿威儀,將賈妙麗遠去的神思又拉回到這宣室殿內。
那群太醫唯唯諾諾推出一人,哆哆嗦嗦地說:“回,回皇后娘娘,陛下突然暈厥乃是錯、錯腋之癥,只因一時急火攻心所致,需靜養。”
衛皇后道:“你們看了半天就這一句話?本宮要知道的是你們打算怎么治?陛下什么時候會醒?”
那太醫忙道:“微臣即刻開一張藥方,待、待煎好后給陛下服下……再做計較。”
衛皇后道:“那還不快去?一個個站在這里討賞嗎?若藥喝下去不見好,本宮把你們一個兩個全部送去修長城!”
太醫們應著忙疾步退下。
衛皇后見殿內沒了外人,打眼掃了一遍在座諸人,說道:“在座的除了大內官坤倫,就是咱們幾個有孩子的,陛下目前病著,照理說媵妾該當輪流侍疾,但是我能信的過的,也就只有二位夫人了,往后咱們一人一天,直到陛下醒來,二位可有意見?”
賈妙麗頷首道:“妾全憑皇后娘娘吩咐。”
薛夫人嘆了一口氣:“陛下突然就這么倒下了,太醫也看不出個什么,暫時也只能這么著了。”
衛皇后道:“你懷著身子,不必親力親為,事情都有下人做,盯緊些也就是了。今天忙了一整天,我瞧你月份深了,坐臥皆不便,今晚我守著陛下,明天日出時換賈美人,后天換你。”
薛夫人正了正身子,長跪謝恩道:“多謝皇后娘娘體恤。”
衛皇后點點頭:“那二位先回去歇著吧,一切有勞大內官多費心。”
大內官坤倫躬身:“皇后娘娘言重了,都是奴婢分內之事。”
詹事岳駿德走入內殿,一一行禮后向衛皇后問道:“皇后娘娘,丞相大人在殿外想知道陛下對今晚的軍報有何示下?”
衛皇后似乎是頭疼,舉起手揉了揉太陽穴:“陛下還沒醒,能有什么示下。你傳我旨意,著丞相程騖、御史大夫宗濟三日內擬出應對海匪的策略,待陛下醒后定奪。”
岳駿德道:“微臣遵命。微臣還有一事請示下,司馬闕門外的五營將士還在等待大儺驅疫的炬火傳出……”
衛皇后道:“都叫散了吧,海邊有戰事,大儺禮中斷也是顧不得了。”
岳駿德領命退出內殿。
賈美人跪下:“啟稟皇后娘娘,妾請命去宮中棲云寺為陛下祈福。”
衛皇后揚揚手:“你去吧,別待得太晚,明早上來替我。”
注1《十二獸吃鬼歌》:秦漢時,民間一種驅鬼儀式。由人扮演十二獸和鬼,用以驅疫辟邪的一種活動。這首歌的內容是說:甲作、巰胃、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委隨、錯斷、窮奇、騰根十二位神獸,分別要吃鬼兇、疫、魅、不祥、咎、夢、磔死、寄生、觀、巨、蠱等十一種鬼疫;最后還要勸鬼疫趕快逃跑,不然就會被十二獸掏心、挖肺、抽筋、扒皮,以致被十二獸吃掉。
注2方相氏:舊時民間普遍信仰的神袛,為驅疫辟邪的神。宮廷中,方相氏驅疫的儀式就叫做“行大儺”。
注3女:通“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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