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之潛龍勿用

第六十二章 威武和靖

甘泉宮中滄浪苑離河邊最近,三個被凍得瑟瑟發抖的孩子都被毯子裹起來帶到偏殿沐浴更衣。正殿中已經生好了火盆,烘烤的屋內暖洋洋的,宮人們已經端上一碗碗驅寒的姜湯,殿中所有的人都在談論兩位公子在雨中顯露出的龍紋身。

“恭喜陛下,”竇景一手端著碗,一手用小勺緩緩攪動,濃密的睫毛覆蓋在眼睛上,讓人猜不出她的心緒,“兩條龍都顯影了。”

換上干凈衣服和鞋襪的孩子們已經被領到正殿,贏驄看著他們,露出微笑:“朕得謝謝你才是。”

竇景抬起眼,看著圍坐在火盆邊乖巧喝姜湯的幾個孩子道:“陛下想是早就算計好的,十日前給兩位公子繪制紋身,就等著在上祀節讓所有的人都看到,再到宮外一傳十,十傳百,雙龍降世的傳說就坐實了。”

贏驄笑而不語,竇景追問道:“陛下真的對三龍之說無動于衷嗎?我曾跟您說過我夢見……”

贏驄的目光制止了竇景沒有說完的話。

“眼見為實,所有人看見的都只有青、白兩條龍。”

“那是因為所有人都對黑夜中的黑龍視而不見!”

贏驄意味深長地看著竇景,鄭重地說:“如果黑龍真的存在,就應該和青龍和白龍一樣有各種神啟,但你也看到了事實并非如此。”

竇景卻仿佛賭氣一般:“事實也多人為操控,黑龍是存在的,您必須接受并正視,勿使真龍蒙塵。”

贏驄不說話。

“真龍不分男女。”贏驄聽到竇景喃喃道,但是他沒有理會。

贏驄把冬至大節長興侯薛彭祖獻上的雙排黑珍珠子母項鏈賞給了長公主嬋羽作為她捉到龍魚的獎賞,嬋羽沒有表現出喜歡,也沒有表現出不喜歡,只是規規矩矩地從坤倫手里接過裝項鏈的盒子,然后規規矩矩地行禮表示感謝,最后規規矩矩地坐回衛皇后身邊,把項鏈獻給了她的母親。

海龍王的使臣王啟年被宮人引至贏驄面前,他身材高大,豐神俊朗,卻有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但贏驄認為這幅樣子不過是他營造出來騙人的假象,他內里擁有一個睥睨眾生、不可觸碰的靈魂。

“他沒有表態。”

這是贏驄授意竇景去接觸王啟年后竇景帶回來的反饋。

“面無表情,無動于衷,”竇景補充道,“我以為他會念在小時候的情分……”

“他是個政客,也是個商人,”贏驄安慰竇景的出師不利,“他不會念在任何情分,他只看這件事中是否有利可圖。”

贏驄盯著王啟年,來自帝王的凝視意味著危險,他想看出王啟年的底牌,而王啟年卻迎著危險與贏驄對視,不卑不亢,他擁有這個世上絕大多數人不具備的品質。

坤倫開始宣讀圣旨,贏驄留意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竇景流露出了不安,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十指相扣。贏驄注意到殿內所有的人都留意到了他的這個舉動,女眷們的眼神都匯聚到這個動作上來,還有王啟年的眼神。他的目光只是微微一瞥,但對于贏驄來說已經足夠,他就是做給他看的。

圣旨宣布封永昌侯竇氏宗長女竇景氏為皇妹,賜姓贏,封號和靖公主,賜博羅島及周邊島嶼為封邑;賜海龍王威武侯的爵位,尚和靖公主,于七月完婚。

圣旨宣讀完畢,王啟年和竇景分別向贏驄叩拜謝恩。衛皇后也引著三個孩子向“姑姑”和靖公主行禮。殿中所有猶疑的神色都紛紛褪去,換上祝福的話語,陛下握了一下妹妹的手,算得上什么事情呢。

宮人早已準備好飲宴,衛皇后特意向竇景頻頻敬酒,說著冠冕堂皇的辭令,內里不過是慶幸不必將親生女兒送去海外的孤島。竇景來者不拒,微笑著仰頭飲盡一杯一杯的酒,卻依然神智清明,面不改色。

坐在竇景下首一案的王啟年用毫不客氣地目光打量著和靖公主,開口道:“公主長得和在座的一位夫人可像得很。”

竇景用微微迷離的雙眼大大方方地看著王啟年,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審視一遍他,才問道:“是么,哪一位?”

王啟年微微一笑:“賈美人。”

宴席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暗語騷動,賈美人成為天子媵妾之前是故百越之地的舞姬,出身是最不體面的,如果不是因為走運生下了公子凈,早就因為在帝后大婚時“勾引”陛下的罪名被宣宗大長公主陛下賜死了。竇景再怎么說都是永昌侯的宗室之女,又有陛下親封的御妹和靖公主的封號,說她長得像舞姬,這不是故意糟踐人么。

贏驄沒有表態。竇景看上去熱情、神秘,擁有毫不掩飾的野心,她懂得利用自己的女性魅力達成目的,盡管她內心擁有著不為人知的仇恨和痛苦;賈美人則擁有完全相反的氣質,她恬淡、溫和,知足常樂,宜室宜家,擅長用溫柔來征服克制一切。她們一個是烈火玫瑰,一個是空谷幽蘭,但贏驄覺得竇景和賈美人確實從某種意義上有著很高的相似度,一種超脫外表和內在氣質的相似與勾連,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

竇景輕輕一笑:“王先生說的對,我與賈娘娘都是故百越舊地人,因此都是湘夫人的后代,說我們像也不足為奇,”竇景端起酒觶遙敬賈美人,“我孤身一人來到長安,也盼著和賈娘娘多親近,敘一敘家鄉舊事風情,還請賈娘娘千萬別嫌我。”

竇景巧妙地化解了尷尬,賈美人笑著點頭應允,衛皇后順水推舟地安排竇景回宮后就住在賈美人所居的漪瀾殿做婚前準備,賓主皆歡。

“你陪朕出去吹吹風。”贏驄突然站起身來,拉著竇景走出滄浪苑的殿門,留下一屋子追隨他二人的眼神。

春雨如細細的幕簾,使得外面的一景一物都仿佛蒙上淡淡的薄霧。贏驄叫隨侍都跟在十步開外,只自己撐著傘和竇景并肩前行,暮色漸沉,充滿憂郁的氣息。

贏驄拉著竇景在撫虎亭坐下,雨水沿著亭檐飛角淅淅瀝瀝落下,滴在地上一個個小水潭里,擊起叮咚水聲,贏驄看出竇景的心中頗不寧靜。

“放心,他會來的。”贏驄安慰竇景。

“如果他不來呢?”竇景目不轉睛地盯著雨水。

“坤倫會把他帶過來的。”

“陛下,”竇景轉身向贏驄,“為什么您讓我以薛彭祖的名義約見王啟年,卻并不告訴我您的意圖?”

“你是朕的信使,但條件,需要朕親自跟他談。”

竇景垂下眼。

“朕還沒問你,”贏驄的語氣平緩,“你為什么把無為也一塊約去了?你們三個人都談什么了?”

竇景卻從這平和的語氣中聽出了平地驚雷聲,只能佯裝鎮定,一笑道:“陛下都知道了,還問臣妹做什么呢。”

“伯源樓的四層,消息密不透風是出了名的。朕不知道你們說了什么,所以才問你,你最好跟朕說實話,因為這個問題朕還會問王啟年一遍,你們應該串好供了吧?”

竇景忽然覺得很渴,但是面前卻無茶。

贏驄步步緊逼:“朕常跟幾個孩子說,當你不知道一個問題該怎么回答的時候,最明智的答案就是說實話。”

竇景的防線全面潰敗,她跪下,將她所知有關無為的事一五一十道出。

“陛下,求您放他們一條生路,”竇景抓著贏驄的袖子求情,“當年因為戰亂,不可控的事情太多,臣妹——”

贏驄揚手制止她:“剛才你跟朕說的話,不許告訴任何人。”

天色更暗,宮人靜靜地點亮撫虎亭的風燈后退下,忽明忽暗之間,竇景意識到贏驄深沉的內心不是她可以理解和揣測的。她只是他一盤棋中的一顆子,往哪里走根本身不由己,虧她還自以為來到長安,說服贏驄便是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她的命運始終掌握在別人的手里。

“你看,”贏驄示意竇景,“他來了。”

王啟年收起傘,向贏驄和竇景行禮,坤倫親自端上熱酒,為三人斟滿。

“酒?為什么不是茶?”王啟年故作輕松地問道。

“因為朕談要緊事情的時候,都喝酒。”

王啟年隱秘一笑:“和靖公主說陛下想和草民結盟,草民疑惑,卑賤之身怎敢攀龍附鳳?”

贏驄不動聲色地從袖中拿出一把造型精美的匕首,輕輕割開拇指,將血分別滴入三人面前的酒中。

竇景不解其意:“陛下?”

贏驄接過竇景遞過來的絲帕擦干凈手上的血跡:“朕知道你跟竇景少時便有情誼,朕現在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做一件事,現成的爵位、封地和公主,都是你的。”

竇景站起身來:“陛下!”

贏驄沒有理會竇景,他和王啟年在用眼神對峙。

“陛下——”坤倫溫和的聲音響起,“皇后娘娘準備了晚膳宴請和靖公主,賈美人也在,特派身邊的女官珍珠請公主移步。”

贏驄微微點了點頭示意竇景:“你去吧,別讓皇后久等。”

竇景跪在贏驄面前:“陛下!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來辦,沒必要讓王啟年替我動手!我和覃嘎農的事跟他沒關系!”

坤倫上前輕輕攙扶竇景:“和靖公主,請吧,大家都等您呢。”

在贏驄的默許之下,竇景被強行帶離了撫虎亭,四周又只剩下一片雨聲。

“朕跟你說的話,你都明白了?”

王啟年抬起頭,狡黠一笑:“明白了,朝廷只認威武侯,至于威武侯是誰,都一樣。”

“你是個聰明人,”贏驄的目光緊緊盯著王啟年,“公主六月從長安啟程,趕在公主嫁過去之前做到了,一切都是你的,做不到就是別人的。從現在算起,你有四個月的時間,朕只看結果。”

王啟年拿起桌上的匕首,割破手指,將血滴在兩杯酒中,然后舉起一杯一飲而盡,他用袖子擦擦嘴角,跪在贏驄的面前:“微臣遵旨。微臣必不負陛下所托,若有二心,立斃于此!”

贏驄用兩只手指輕捻酒杯,仰脖飲盡杯中酒后虛扶了王啟年一把:“看來,朕要提前稱一聲妹婿了。你我私下之間,朕想問問你,竇景和昭靈,你究竟喜歡哪一個?”

王啟年用難以置信的神色看著贏驄:“……”

贏驄步步緊逼:“如果有一天朕和昭罕之間你必須選一個,你怎么選?別忘了,你跟我們兩人都以血盟過誓,背叛誰都是要受到天譴的。”

王啟年的神色變得堅毅,贏驄則無比松弛,靜待他的回答。

“陛下不以殺戮治國,他們二人現在是您的親人,陛下懷柔,不會弒親;在下是您的臣子,只要有常識的人都只會選忠君愛國。竇景是您的妹妹,微臣會用實際行動和一生去愛重她,為了您,為了她,也為了微臣自己。”

贏驄的目光幽深莫測:“做好你該做的事情,不要讓朕失望,更不要讓和靖公主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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