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良籍到賤籍,改變的不止是百姓的出身,還有朝廷的人丁數目。
朝廷從百姓身上收取賦稅,當這些百姓全部變成豪強與氏族名下的奴仆,賦稅再收不上來,國家戰略物資不能儲備,災難不能及時救援;此消彼長之下,氏族與豪強與國家分庭抗禮,國將不國,民不聊生。
正是因此考量,徐二郎親自督查流民返鄉之事,甚至在一些豪強氏族勢大的地方,還要過去坐鎮,以便流民順利回歸原籍。
當然,流民中也不全是愚昧麻木會任人哄騙之輩,也多得是明智不被小利所誘之人。然這些人即便看出了豪強狡詐的嘴臉,在豪強的威逼之下卻毫無反抗之力。有那性情暴烈的,與豪強手下的狗腿發生紛爭,被人殺雞儆猴,打的頭破血流……那游方郎中就是此時出現的。
徐二郎道,“我與老先生相識十余日,他有意在河州待一段時間,老先生有教無類,倒是不在意長樂是個姑娘,只是提出要跟著他學醫,需得隨他四處游走。至于請老先生到內宅來教授,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徐二郎覺得,有本事的人有點要求癖好,完全可以理解。但在瑾娘看來,這游方郎中不到內宅來授課,卻要求長樂隨他四處行醫,這是怪癖么?這是不近人情么?才不是!!這是一個心懷蒼生的大夫,對徒弟最基本的要求。
畢竟,只有真的見識到市井百態人生,才能做到醫者仁心。也只有時時在外游醫,在實踐中增長見識,才能提高醫術,才能增加經驗。
瑾娘早先就承諾過長樂,說若是她的功夫學好了,足夠自保了,就允許她女扮男裝、隱姓埋名去京郊給人義診。當時之所以為立下這個約定,一來是考慮著長樂到底是姑娘家,被人知道學醫行那下九流的行當,有礙她之后婚嫁;二來,還是基于長樂的安全考慮。不管怎么說,長樂欣然認同,可見對這約定非常認可。
可惜他們離京前,長樂的武術也只是平平,勉強算是打好了根基,但絕對不到能自保的程度,所以義診之事不用再提。
而如今既然有了這樣好的機會,瑾娘自然不可能讓長樂錯過。不然不止長樂會悔恨終身,就連瑾娘,也要心疼可惜的幾天幾夜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瑾娘替長樂做了決定,但這事兒本身還需要詢問長樂自己的意見,所以瑾娘就讓青穗趕緊去將長樂喚來。
徐二郎見她火急火燎的,就無奈的嘆口氣,“何必急在一時,明日再見長樂也是一樣。”如今天已經完全黑了,小姑娘家忙碌了一天,這時候怕也洗漱過準備休息了。再被青穗急吼吼的喚來,指不定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兒,會受驚一場。
徐二郎如此一說,瑾娘就有些心虛。她這不是太激動,就思慮不周全了么?但這能怪她么?她還不是太想長樂順心如意,太不想讓她那身天賦浪費了。
瑾娘強詞奪理,徐二郎捏了她的下巴一下,嘴角抽了抽說,“左右都是你有理。”
那肯定的,誰讓我算是半個一家之主,內宅的事兒可以全權處理呢,瑾娘洋洋得意的挺起了胸脯。
徐二郎又輕“呵”一聲,瑾娘佯作聽不出他笑聲中的揶揄和調侃,一本正經的叮囑丫鬟,快些讓人按照長樂的尺寸,給她做幾身男裝來。
徐二郎聞言倒是沒說什么,只是起身往內室去了。
他沐浴過穿的隨性,因為稍后就要休息,身上只著簡單的白色寢衣。這模樣讓侄女看見了太過不雅,所以還得再添件衣裳去。
長樂很快過來了,與她同來的,還有一臉不高興的小魚兒。
原來長樂果真如瑾娘所說,被青穗急喚著去翠柏苑,就以為嬸嬸有什么不妥,或者家中出了什么大事兒。她受了點驚嚇,青穗見狀就連忙解釋了一番原委。
所以長樂此時已經得知了,二叔和嬸嬸替她安排了師傅,想讓她跟著出去學醫的事情。
長樂對醫術是真愛,她也著實是個小醫癡,只要和“醫”字有關的事情,她都會迸發全身的激情和熱切,滿是亢奮的投入其中。
原本離開桂娘子,她以為今生的醫術即便有所長進,也不會超越師傅,卻不料嬸嬸和叔叔時刻記著自己的事兒,不想她的天分埋沒,暗地里已經給她尋了新的師傅。不僅如此,嬸嬸和叔叔還準備讓自己跟著師傅在河州行醫。長樂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事情就是此,可惜武術一直沒有學好,也就不敢纏著嬸嬸,說要去義診的事兒。可如今,她的初步夢想就要實現了。
長樂高興的像是中了幾千萬的大獎,走路都是飄的。反觀小魚兒,因為得知姐姐之后要出門行醫,神情沮喪的要哭出來。
她的命好苦啊,身邊已經沒有小姑姑了,連姐姐都要保不住了。娘親和爹爹真的是她的親娘親爹么,為什么要這么坑她?等姐姐出門,她在府里連個一起玩耍學習的人都沒有,想想就覺得自己比地里的小白菜還可憐。
小魚兒蔫的好像霜打的茄子,可不管是瑾娘還是長樂,此時都無暇顧及她。
瑾娘把長樂招到跟前,詢問長樂的意愿。長樂自然一千一萬個贊同,她還生恐嬸嬸反悔,迫不及待的連點了好幾下頭,跟小雞啄米似得。
瑾娘看的好笑,就說,“行了,快別點頭了,嬸嬸知道你的意思了。這樣。我剛才問過你二叔,你二叔說那位老大夫處你隨時過去都可以。我想著擇日不如撞日,你干脆明天去隨你二叔一道出去,去尋老大夫學本事可好?”
長樂再次忙不迭的點頭,實際上她是恨不能晚上就去尋老大夫的,但是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明天就明白吧,明天已經很快了,她已經等了許久許久,不在乎多等這一個晚上。
瑾娘又說,“不過你到底是姑娘家,為防別人以后說你的閑話,有礙你的婚嫁,之后出門你都穿男裝,扮做小子模樣可行?”
行行行,只要讓出門,別說扮成小子模樣,就是扮成不男不女的模樣,長樂都一點意見沒有。
瑾娘又仔細囑咐長樂,一些在外的忌諱和該注意的事項,末了糾結的看向徐二郎,“讓長樂把文華和文青一塊兒帶去行么?”文華和文青就是早先在京城時,給長樂尋到的會武藝的丫鬟。兩丫頭在鏢局長大,本事很不錯,最起碼應付兩三個大漢不成問題。瑾娘如此說,也是擔心長樂一個小姑娘家,在外行走有個意外。到時候身邊有個會武藝的丫頭,也能幫襯一些。
徐二郎聞言看向瑾娘,眉頭能擰出個疙瘩來。瑾娘看懂了徐二郎的意思,不外乎就是說她“慈母多敗兒”。但是,但是誰讓長樂是個姑娘家呢,若是在外行走的是青兒或長安長平,她肯定不會考慮這么多,安排這么仔細,可長樂到底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又一直長在內宅,沒有一點在外跑的經驗……
徐二郎還沒說什么,長樂卻已經慌忙開口拒絕,“不用了嬸嬸。我是去跟老大夫學本事的,又不是去享受的。我自己還是學徒呢,再帶個丫鬟服侍算怎么回事兒?還是不要帶文華和文青了嬸嬸,不然師傅見我這么嬌氣,怕是不會對我有好印象。如果對我有了偏見,那就不好了。”
“……你說的也是。那怎么辦,真讓你自己跑出去,我也不放心了。”
徐二郎終于開口,“文華文青不能跟著,我另外派個會武藝的侍衛跟著吧,權當給老大夫打下手了。”其實主要目的還是保護長樂的安全,不過說是給老大夫打下手,這名頭好聽點。
這個折中的辦法再好不過,瑾娘欣然點頭。長樂看看嬸嬸再看看二叔,想說真的不用的,但又想到這終歸是叔叔嬸嬸對自己的一片疼愛之心,她屢次三番拒絕怕叔叔和嬸嬸會傷心,所以就心里酸軟的點了頭。
長樂事情說定,小魚兒流下了悔恨的眼淚。
就說當初姐姐跟桂娘子學醫時,她就應該跟著一塊兒學。如今可好,姐姐為了學醫都能跑出去了,爹爹和娘親不僅不反對,還安排人保護姐姐。反觀她,她就是籠子里的小鳥,她想要往外飛,娘親先拿繩子把她綁住,爹爹直接把小門關死……
她活的好難啊,她好難好難啊。
小魚兒已經過了哭鬧的年紀,但此時她真想哭鬧一番,爭取和姐姐一起出門的權益。但是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她眼淚流的更兇了。
翌日,長樂早早起身,準備和二叔一起出門。
第一次去見那連名號都沒有的師傅,長樂有些緊張,以至于今天早起晨練時,都有些心不在焉。
如今負責長樂和小魚兒武藝的是新武師沈玉瞳,沈玉瞳性情刻板,才不會因為兩個姑娘是主家的小姐,就對她們放水或降低要求。
她是個嚴肅較真的性子,見長樂今天心不在焉,基本功練的馬馬虎虎,眉頭就狠狠的皺了起來。
最后長樂被罰多訓練一組動作,小魚兒沒見過這樣較真的師傅,直接傻眼了。至于長樂,長這么大被師傅這么懲罰還是頭一次,不可避免的面紅耳赤,羞窘的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不過最后長樂還是把懲罰的動作做了,不僅她做了,就連小魚兒,為防姐姐尷尬,也貼心的陪著一起做了。
長樂見狀愈發懊悔,她真是不應該三心二意。
不管做什么都應該一心一意才是,不然自己做不好要被罰,還要連累妹妹跟著一起受苦。
長樂經此一事吃了教訓,之后不管做什么,都全神貫注,哪怕有再大的外力阻撓或妨礙,也再沒有跑神過,這卻是后話。
再說當下,長樂和小魚兒做完懲罰的動作后快速回房,長樂匆匆洗漱用了早餐,和小魚兒打了招呼就去翠柏苑找二叔。
結果才剛出水云居,就見到外邊守著個小丫鬟,見到她后就說,“老爺在前院花廳等姑娘,姑娘直接去前院花廳吧。”
長樂聞言臉更紅了。
本來可以她等二叔的,結果一耽擱就成了二叔等她了。
二叔每天都忙的不得了,時間如同金錢一樣寶貴,她耽擱了二叔這么長時間,不知道要耽擱二叔多少公事。
長樂匆匆跑去前院花廳,徐二郎早早聽到她的腳步聲,已經收拾起正在看的公文。等長樂過來時,他已經走到了花廳門口。
徐二郎招呼長樂,“二叔今天送你過去。”
“對不起二叔,我耽擱你去衙門了。”長樂小臉紅紅,覺得自己愧對二叔,眼里都升騰起霧氣。
家里人都知道二叔衙門的事兒有多忙,每天很早就出門,晚上夜色黑沉了才回家。他每個時辰的時間都恨不能掰成兩半用,這次卻因為自己誤事,耽擱了二叔……
長樂吸了吸鼻子,再次決定以后做事一定要效率、專心,不能三心二意。
徐二郎卻道,“無事,左右帶了公文在身邊,不妨事。”
徐二郎走的不快,特意遷就了長樂的速度,長樂見狀連忙走快些,想替二叔節省些時間。可誰讓她現在年紀小,腿也短呢,她都要小跑起來了,二叔跟著還是輕輕松松。
長樂突然有些喪氣,徐二郎冷不丁摸了下她梳成男子的發髻,朗笑一聲,“說了不急,二叔今天不去衙門,不在乎這點時間。”
長樂小臉紅彤彤的,不知是被二叔安慰到了,還是被二叔摸頭發這個動作羞到了,小臉紅撲撲的點了頭,“嗯”。
兩人很快走出同知府大門,都沒注意到身后還跟著個小尾巴。
長樂是確實沒注意到,徐二郎呢,他機敏過人,如何會不知道被人“跟蹤”了?
但那又如何?稍后給守門的人說一聲,小魚兒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府去。
在大門前被攔住,再不能往前走一步的小魚兒:為什么每次受傷的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