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瑤緩緩地朝小洋樓走去。
家!這個溫暖的詞用在那座沉悶擁擠的大宅子上是不恰當的。這個詞曾經讓人感到過溫暖。
不過黃思瑤覺得所有那些偉大的詞對她這代人來說都失去了意義:愛、歡樂、幸福、家、母親、父親、丈夫,所有這些生動的偉大詞匯現在都半死不活,并且一天天消亡下去。
家是你生活的地方,愛是你無法自欺的情愫,歡樂是和一場痛快的舞會連在一起的,幸福則是一個虛偽的詞,是用來蒙人的,父親是個自得其樂的人,丈夫是你精神上與之共同生活的人。至于性,這些偉大詞匯中最偉大的一個,不過是個輕佻的詞,意味著短暫的興奮與快樂,過后更疲憊不堪。耗損!似乎你是什么廉價的材料造就的,逐漸耗損,直至片甲不留。
真正剩下的就只有頑強的堅忍,堅忍中自有其樂趣。體驗生活的空虛,一步步,一段段,自能獲得驚人的滿足,也許這就是有人項目和尚和尼姑的生活的原因吧?他們放下一切,不理凡塵,壓制欲望,從中得到至高的精神滿足。
金錢呢?可能對金錢我們就不能這么說了。一個人總是需要金錢。金錢、成功女神,就像唐河學著韓夢平說的那樣,是永生的必需。你不能花光了最后一筆錢還說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不了啊,就算只要再活上十分鐘,你也需要一筆錢兒換這個換那個。僅僅是為了讓一切都機械地運轉,你就需要金錢。你沒它就不行。金錢是你不得不擁有的東西,別的倒是可以沒有。就是這樣。
當然,活著并不是你的錯。可你活著就得需要金錢,這是唯一的絕對必需,其余的尚可或缺,但金錢不可或缺。這才是必需!
她想到了杜萬成,以及跟了他,可能獲得的金錢。但她不想要那錢,她更愿意幫著張海飛通過寫作掙點小錢,她做到了。
“張海飛和我一起靠寫作一年能掙幾十萬,上百萬!”她給自己定下這個目標。掙錢!掙錢,空手而得,空穴生錢!這是人最終可以為之驕傲的功績!其余的,都是廢話。
于是她步履沉重地回家,同他合作,再無中生有地弄篇小說出來,而一個故事就意味著金錢。張海飛似乎很在意他的小說是否被認為是第一流的文學,而黃思瑤并不很在意。她父親說張海飛的小說空洞無物,可去年掙了幾十萬,上百萬,這就是對他簡單而有力的駁斥!
如果你年輕,你只須咬緊牙關堅持干下去,直到金錢從空穴而來。那是力量的問題。那是毅力的問題,你身上散發出某種微妙但強有力的意志,它還給你莫名其妙的金錢:紙片上寫著字的錢。這簡直是個魔術,當然也是個勝利。成功女神!如果一個人要賣身,那就賣給那成功女神吧!你可以一直蔑視她,但又不斷地向她出賣你自己。這太妙了!
張海飛當然還是挺天真的,既有不少禁忌也有崇拜之物。他想讓人們說他“確實優秀”。那想法很愚蠢,真正優秀的是實際上流行的東西,可流行一陣子就消失的并不是好東西。似乎多數“真正優秀”的人都搭不上車。說到底人只活一回,如果誤了車,就被留在了便道上,和別的失敗者為伍。
黃思瑤正考慮著在北京過一個冬天,和張海飛一起在那兒過。他和她算是趕上了車的人,所以他們可以高高在上乘著車子炫耀一番。
可恨的是,張海飛開始變得恍惚,心不在焉,一陣陣地發呆,變得抑郁起來。這是因為他心理上的創傷發作了。這樣子簡直令黃思瑤發瘋。如果他腦子開始出毛病,那可怎么辦呢!見鬼去吧,我盡力了。要失望就失望到底吧。
有時她會哭得很痛心,但即使是在痛哭的時候她也會對自己說:“傻瓜,紙巾都哭濕了。哭頂什么用!”
跟杜萬成分手后,她決心不再想什么了。那似乎就是以不變應萬變的最簡單的辦法了。她只想守住已經有的,其余什么都不想。她所想的就是維系這些現有的:張海飛、小說、農場、張海飛老婆的分內事、金錢,還有名望,在這些基礎上再向前進。愛、性等諸如此類的東西,不過是夏日的雪糕,舔掉它,忘到腦后去吧。
只要你不一門心思想它,它就不存在。特別是性,那是無所謂的東西。心一橫,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性,一杯雞尾酒,效力差不多,意思也差不多。
但是一個孩子,一個小嬰兒!那還是讓人動容的事。她會十分小心地對待這個實驗,要考慮跟什么男人生這個孩子。奇怪的是,她不想和這世上的任何男人生孩子。
杜萬成的孩子嗎?想想都惡心!況且,張海飛還挺厭惡他。
唐河倒是不錯的一個人,可你無法把他跟孩子和下一代聯系起來,他是一個在自己身上完結的人。這是一個奇怪的人,搞不好那方面的傾向都有問題。
所有張海飛那個還算不小的熟人圈子里的人,那些男人,一想到跟他們當中哪個生孩子,她就無法不感到厭惡。其中有幾個可能會成為情人,甚至杜萬成。可讓他們在你身上種下個孩子,這些人華而不實,沒有一個腳踏實地!
呸,那是對你的侮辱,讓你厭惡。就是這樣!
盡管如此,黃思瑤心里還記掛著孩子這事,這事確實讓人有些期待。
等待!她要把男人好好篩一遍,看能不能找到個合適的。
“到工廠去,到農村去,到各種廣闊天地去!”這就是黃思瑤的想法。
她甚至想過那得是個外國人,日韓的太娘,法國的太花,德國的也許有些沉悶。
可是,等待!等待!這個冬天她會帶張海飛去北京,下一個冬天就帶他去國外,去韓國找個歐巴?去意大利找個浪漫的?
等吧,她并不急著要孩子,那是她私人的事,而且是她心靈深處,以她女性獨特的方式唯一要嚴肅對待的事。她不會隨便冒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