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好好再愛你一次

第二十九章

黃思瑤建議博太學著用電腦打字。早就有這念頭的博太說干就干,練得十分努力。他的拼音很差,總是把用客家話的讀法去打字,很多字都打不出。但是人只要有了動力,就沒有干不成的事兒。經過一段時間的加強訓練,博太基本掌握了拼音輸入法。

現在張海飛有時會給她口授一封回信什么的,她會記錄下來,速度有點慢,但字打得準確無誤。遇上難字或偶爾的英文什么的,張海飛會十分耐心地拼出來。博太打起字來興奮異常,因此教她打字幾乎是件快活的事情。

現在黃思瑤有時會以頭疼為托詞一吃完晚飯就上樓去。

“或許博太能陪你玩圍棋。”她對張海飛說。

“哦,我挺好。你回房間休息吧,親愛的。”

可是她一走,他就按鈴叫博太來玩圍棋,象棋。他教會了她玩所有這些游戲。看到博太像個小姑娘那樣紅著臉哆里哆嗦、游移不定地摸摸象、摸摸馬又抽回手的樣子,黃思瑤就特別反感。

而張海飛卻微笑著,帶著調笑的口吻居高臨下地對她說:“你必須說將軍!”

她抬起眼皮,明亮的眼睛驚悚地看看他,然后順從地喃喃道:“將軍!”

沒錯,他是在教育她呢。他樂為人師,因為這讓他感到一種權威。而博太也高興,因為她逐漸地掌握了紳士階層之所以成為紳士的那些東西,除了金錢之外。這令她興奮不已。

與此同時她也使他離不開她了。她這種發自內心的激動讓他微微感到是對他的一種至高的奉承。

而在黃思瑤看來,張海飛似乎是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了:有點俗,有點平庸,毫無生氣,身材也有點臃腫了。

博太的手腕和綿里藏針是過于昭著了點,可黃思瑤確實為她從張海飛那里獲得的興奮感到驚訝。說她愛上了他倒還不至于。她的激動來自于同這個男人的接觸,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有錢階級,一個會寫書作詩的人,人家都上電視了,加入作協了。她是因著某種奇特的激情而激動。他給她的“教育”激起了她的激情和反應,其結果是任何愛情都無法比擬的。事實上,正因為不可能有愛情這一說,她才能伴著他的另一種激情縱情地激動,那就是求知的激情,盡可能地求知。

不錯,這女人在以某種方式愛著張海飛,無論我們怎么解釋“愛情”這個詞的意思,那都應該算是愛。她看上去是那么標致,那么年輕,灰色的眼睛有時看上去是那么精神。還有,她時不時會顯出滿足的樣子來,甚至是得勝的樣子,黃思瑤討厭的就是這個。偷著得意,私底下滿足!

怪不得張海飛讓這女人俘虜了呢!她對他絕對仰慕,從不動搖,俯首帖耳地為他效勞,任他使喚。也難怪他感到被阿諛奉承著!

黃思瑤聽到這兩人在長談,其實大部分時間里是博太在說,她就像《鄉村愛情》、《外來媳婦本地郎》和《七十二家房客》等各類肥皂劇的集合。她沒完沒了地說著大涌村的流言蜚語。她的話比蜚短流長還更甚。

一聊起人們的家長里短來,博太簡直勝過任何一本書。她對村里的人都了如指掌,而且對他們的事特別熱衷。聽她道來,真是精彩,雖然有點掉價兒。

張海飛傾聽著,是為自己寫作找“素材”,還真聽出不少料來。黃思瑤意識到,他的“天分”就在于此:他能天才地利用那些蜚短流長,聽的時候可以不動聲色。博太一旦聊起西涌村自然就特別熱心,干脆就收不住了。她知道的這里發生的那些事兒真是有意思,讓她聊起來,能寫成十來本書呢。

黃思瑤聽她說這些事也聽得入迷,但過后總覺得有點掉價兒。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這么帶著獵奇的心態去聽。一個人不妨聽聽別人最隱私的事,但應該對人家的掙扎和倒霉抱以尊重的態度,因為人人都如此,而且應該對此懷有細微、明察的同情心,甚至諷刺也算是一種同情。對我們的生活起決定作用的是我們的同情心釋放或收斂的方式。

對了,小說的重要性也在于此,如果處理得當的話。它能影響我們的同情心并將它引入新的天地,也能引導我們的同情心從死亡處收斂回來。因此,如果處理得當,小說可以披露生命中最為隱秘的地帶;正是在生命之激情的隱秘地帶,敏銳的感覺潮汐在漲落、洗滌和刷新著。

但是小說和流言一樣,也能激起虛假的同情,制造虛假的收斂,對人的心理造成機械致命的影響。小說能將最腐朽的感情化為神奇,只要這些感情是符合傳統意義的“純粹感情”。在這種情況下,小說就像流言,最終變得惡劣,而且像流言一樣,因為總是昭著地站在天使一邊而變得更惡劣。

博太的流言就總是站在天使一邊的。“他是個特壞的家伙,可她是個挺好的女人。”她會這么說別人。可黃思瑤甚至從博太的閑言碎語中都能聽出,她說的那個好女人不過是個說話討人喜歡的女人,而那個壞男人則是個脾氣不好的老實人。但經過博太正兒八經地一番搬弄是非、錯施同情之后,脾氣不好的老實人就成了“壞家伙”,甜言蜜語則讓她成了個“好女人”。

這樣一來,閑言碎語是對人的侮辱。同樣,大多數小說,特別是流行小說,也是侮辱人的東西。公眾現在只喜歡迎合他們陰暗心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