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與其他的勛貴之家略有不同,三個孩子都請過奶媽子,但也的的確確只是奶媽子,約摸到孩子兩三歲,奶媽子就會功成身退。
這是鄭湘的意思。
她雖出身世家,卻堅持要自己教養孩子。陳木兮便是她一手帶大。
陳木枝出生時,陳木兮還小,且身子又弱,鄭湘一心撲在陳木兮身上,沒了奶媽子管束的陳木枝反而得了自由,整日混跡家中的練武場,是陳遇安手下將士們的開心果。
所以,一切性格的生成,都有緣由。
陳榆雖然是王氏帶大的,但王氏倒是遵守承諾,在陳家一應都按鄭湘的規矩,并未假手于奶媽子,而是自己親自帶大了陳榆。
眼下,陳榆終于被勸動了,陳木枝帶他回了自己院子,交給了丫鬟小廝。
那丫鬟牽著陳榆的手進屋時,陳木枝心中一動,跟了進去。
以前她只覺得王氏對陳榆非常盡心,倒也從未在意過照顧弟弟的是些什么人。今天恰好來了,陳木枝就上了心。
陳榆的長風居四個丫鬟,其余全是小廝。
四個丫鬟年紀都不算小,服侍陳榆也好幾年,雖然都是王氏安排的人選,但看上去都還妥當。
能見著的幾個小廝也看不出什么異樣……
可是,看不出異樣,才是真的異樣啊。
陳木枝交代了丫鬟幾句,又觀察著旁邊小廝們的反應。
可誰不知道現在二小姐就是這家里不可一世的祖宗,趕走了華嵐小姐、給王家夫人送了“八抬箱子”、將嚼舌根的丫鬟打了個筋骨俱裂還扔還給夫人……
三個字,“做得出”啊。
這么“做得出”的暴脾氣小姐,不能惹。所以丫鬟小廝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小心應對著。
這一個個跟小媳婦似的擔驚受怕,陳木枝突然就想到了到底是哪里異樣。
這長風居,都是年紀差不多的丫鬟小廝,居然沒個年長些的主心骨。
想當初,陳木兮的留香居固然有藤花嬌蘭這樣的大丫鬟,外院也有幾個如賀嬤嬤這樣得力的管事嬤嬤。到陳木枝的凝香居,先前也是有大丫鬟和管事嬤嬤的,當然后來陳木枝一出事,這些人就全跑了。
按國公府的規矩,長風居住的是男性主人,那就應該有男性管事才對。
安頓好陳榆,陳木枝轉頭又去了王氏那里。
王氏歪在床榻上,呼吸很沉重,雙彩和雙繪在一旁服侍著。見陳木枝進來,王氏揮手,讓兩丫鬟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了陳木枝和王氏,四目相對。
“哎……”王氏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木枝,過來……”
陳木枝本與她已經算是翻臉,可一聽到她這樣虛弱,又想她對自己和陳榆畢竟也有養育之恩,心中倒也軟了。
她走過去,在王氏床頭的凳子上坐下。
“母親,你好好休息,別說話了。”陳木枝知道自己心軟了,也怕自己心一軟,會做出什么錯誤的決定,于是想阻止王氏說話。
王氏這心里,當然知道陳木枝并不愿與自己多言,前來探望,也不過是避免讓人閑話。
雖說她一直都是不畏人言的模樣,但這種忠孝大義,關乎國公府的根本,陳木枝斷斷不會亂來。
只是對于王氏來說,心里也是說不出的憋悶。
她這個病,哪里是因為操勞,當年陳遇安還在,國公府如日中天之時,不知比眼下的光景要繁盛多少,她這個主母,也不知要操勞多少。
如今,是心累。
既有任人拿捏的恐懼、也有前途未卜的迷茫、還有進退兩難的糾結。
“木枝,你跟母親說句實話……你爹,還活著嗎?”
陳木枝沒有立刻回答。
她望著王氏疲憊而混濁的眼睛,搖了搖頭:“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能想得出來,早就跟朝廷說了。”
“你在找你爹,是嗎?”
陳木枝一震,王氏果然聰明,她本就是國公府最能把握全局的人,她想了解什么,必定有各種法子。且自己每天易裝出門,躲得過別人的耳目,卻躲不過王氏。她不懷疑才怪。
但,絕不能被她輕易猜透。
陳木枝臉上裝得云淡風輕:“朝廷都找不著我爹,我還能比朝廷更厲害么。”
“你有你的法子。”王氏輕輕地道。
“那么……”陳木枝微微一頓,盯著王氏,“母親希望我找著嗎?”
這話顯然問到了關鍵。
王氏雖然躺在床榻上,病得七犖八素,可她一直掌握著這場談話的主動。
直到陳木枝問出這句話。王氏沉默了。
不僅沉默了,連她眼神中與疲憊對抗的堅忍都消失無蹤,漸漸蒙上了一層茫然。
“當然。我很想他……”她閉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一滴淚。
陳木枝扭過頭,不想被她的眼淚干擾。
她硬起心腸,道:“你是很想他,但你未必希望他回來。”
“木枝,你對我……誤解太深了。”
“我倒希望是誤解。”
“我并沒有阻攔你去找你爹。不是嗎?”她的聲音低弱而可憐,當真有幾分動人。
可惜陳木枝不允許自己信她。
“第一,你攔不住。第二,我沒有尋找我爹。”
陳木枝的語氣沉穩而平緩,如今的她,有城府。
“是不是母親覺得,我出去尋訪了幾個父親的部下?呵呵,別說我也沒找著幾個,就是找著了,也只是想與他們敘敘舊而已。
“我丟失的不僅僅是母親,還有我的記憶。母親,我只是想找回我的記憶。”
當然,丟失的記憶里,主角一定是陳遇安。
“母親能幫上忙嗎?”
“母親不聞不問不知道,就是最好的幫忙。”
王氏輕輕地點頭:“我累了,木枝你好自為之。無論何時何地,保住國公府的顏面。”
“放心,在這一點上,我和母親倒是空前一致的呢。”
雖然說得不客氣,走之前,陳木枝還是幫王氏將手放進了被子下,并且幫她蓋好了被子。
一直到走出臥室門口,陳木枝隱隱地聽到王氏喊了一聲“夫君”。
那聲音哽咽,帶著似有若無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