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一如既往。
一大清早,弘治皇帝便至暖閣,隨即,劉健為首的內閣大學士覲見,開始商討一日的政務。
弘治皇帝的臉色顯然不好。
而關于整個舞弊案的結果,劉健等人俱都已心知肚明了。
雖然覺得此案之中,程敏政和徐經二人實是有些冤枉,明明已經查實,可陛下依舊沒有平反,雖是讓程敏政和徐經二人逃出生天,卻也是讓他們受委屈了。
為的,不過是宮中和朝廷的臉面,可宮中和朝廷的威嚴,本就不容侵犯。
即便是劉健,雖是同情,卻也知道不能勸諫,令陛下回心轉意,對二人進行平反。
所以,大家很默契的,今日對舞弊一案,絕口不提。
弘治皇帝一直愁眉不展,自然也不想提及此事,這已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此案只能如此蒙混過去,不會有結果,也不能有是非,只是……內心深處,弘治皇帝還是難免有些不安。
可有什么辦法呢,難道讓全天下人知道,皇帝也會犯錯嗎?一旦讓人知道皇帝并非是圣明,那么皇帝的其他旨意,豈不也會遭受人的非議和質疑?上天之子,受命于天,是不會有錯的。
可無論怎樣安慰自己,弘治皇帝依舊還是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劉健對于貴州剿米魯叛軍的看法。
卻在這時,有宦官小心翼翼的進來,躬身道:“稟陛下,方繼藩求見。”
“方繼藩?”弘治皇帝微微皺眉,他一個小小總旗,這個時候跑來做什么?今日不該是在詹事府當值嗎?
“何事?”弘治皇帝今日心情不好,只是風淡云輕地問道。
宦官臉上略帶忐忑之色,遲疑了一下,才道:“他在午門之外,口口聲聲,說要仗義執言……”
“噗……”謝遷穩穩坐在一旁,弘治皇帝對幾個大學士向來寬厚,不但賜坐,還早就給他們上了茶,本來謝遷在這個間隙正端起茶盞呷了口茶,誰料這茶水才剛剛入口,聽到仗義執言四個字,一口茶水便噴了出來。
你一個羽林衛總旗官,又非清流,仗義執言跟你有個什么關系?
你方繼藩就是被仗義執言的對象啊,仗義執言從你口里說出來,這……不成了笑話嗎?
此時,劉健的反應只是抿了抿嘴,沒有說什么。
上一次方繼藩三個門生,在會試中大放異彩,使他與有榮焉,因而對方繼藩的看法有了一些改變。
李東陽則是面帶微笑,卻誰也猜不出,此時他心里想什么。
“仗義執言?”弘治皇帝不禁哭笑不得:“他要仗義執言什么?”
宦官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方繼藩口稱,是為了科舉舞弊一案。”
一下子的,暖閣里氣氛驟冷下來。
這件事,現在可算是皇帝的逆鱗了,劉健三人,俱都心知肚明。
可這個方繼藩,還真是皮癢了,這種逆鱗也敢去觸碰?
便是劉健三人,現在都不敢揭這個傷疤呢。
果然,弘治皇帝滿面怒容,厲聲道:“朝廷的事,是他一個總旗官可以非議的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朕平日是太縱容他了,以至他仗著有幾分小聰明,就四處的賣弄,若不是看他有腦疾的份上,朕非要嚴懲他不可,回去告訴他,讓他不得滋事生非,朕不見他。”
于是宦官連忙躬身行了個禮,疾步去了。
弘治皇帝的臉色,依舊還是陰晴不定,顯得怒氣未消。
說實話,方繼藩也幸虧有腦疾,而且還是個后生晚輩,年紀太輕,若是別人敢跑來這里摸老虎屁股,羞怒之下的弘治皇帝,只怕早就治罪了。
現在將程敏政和徐經二人放出了詔獄,就已是寬厚了,這件事,是決不能繼續胡攪蠻纏下去的。
只是,當方繼藩要為程敏政和徐經仗義執言,劉健三人,卻俱都微微愕然,方繼藩……為何要這樣做呢?這家伙平時不胡鬧就好了,居然……有此氣魄?
便連謝遷,方才還忍俊不禁的樣子,現在也嚴肅起來,無論如何,在他的心里,方繼藩今日的行為,是需認真看待,且值得敬重的。
有了這么一茬,弘治皇帝更加心神不寧起來,可原以為此事已經過去,誰知道那宦官去而復返,惶恐地跪下道:“陛下,方繼藩不肯走。”
“那就不必理他,哼!”弘治皇帝板著臉。
宦官卻是猶豫了一下,才硬著頭皮道:“奴婢倒也是這樣想的,可是……他跪在了午門之外,一言不發,沿途有不少出入宮禁的大臣,還有禁衛,許多人都在那圍觀,歐竊竊私語的,奴婢以為……以為……若是這般繼續讓他在午門那兒胡攪蠻纏下去,只怕有礙觀瞻……”
呼……
這一下子,弘治皇帝算是徹底的被惹怒了,氣呼呼的道:“反了他方繼藩!”
說罷,氣咻咻地站了起來,來回的踱步,一臉怒不可遏的樣子。
方繼藩的言行,顯然傷到了弘治皇帝的自尊,挑起了弘治皇帝內心深處的某種負疚感,可這卻是極為握的,因為有一句話叫做惱羞成怒,且天子一言而斷,若是因此而失去了理智,一聲令下,便是小命休矣了。
到了這個時候,劉健和李東陽、謝遷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連一個方繼藩都敢仗義執言,若是三人再不說點話,就實在沒臉在廟堂上立足了。
只見劉健正色道:“陛下,不如召他來此,且聽他說什么。”
“是啊。”謝遷道:“陛下乃九五至尊,何必和一個孩子置氣呢?”
李東陽若有所思,他隱隱覺得,方繼藩是個極聰明的人,表面上是荒唐,可內里,卻絕不會做如此失智的事的!
可是,他為何要如此呢?
“哼!”弘治皇帝依舊氣惱道:“好,朕倒想聽聽,他有什么高論,傳!”
于是那宦官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暖閣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
君臣們,各懷心事,劉健的眉宇之間,隱隱有些憂心,他對方繼藩沒有什么成見,而且方繼藩今日所為,倒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只是……
劉健深知舞弊一案,所要顧慮的事太多了,陛下有陛下的難處,方繼藩若是喋喋不休,豈不是找死嗎?
片刻之后,方繼藩便步入了暖閣。
來之前,其實他是有所準備的,比如……他在自己的內衣里墊了一層鋼板,這是受了太子的啟發。
此時,方繼藩上前道:“微臣見過陛下,吾皇萬歲。”
弘治皇帝拉著臉,眼眸里略過一絲鋒芒,很不客氣地掃過方繼藩,聲音冷淡地道:“你不在詹事府里當值,來此,所為何事?”
從話音里,方繼藩能聽得出來,陛下余怒未消。
方繼藩便正色道:“微臣來此,是有事奏報。”
弘治皇帝冷聲道:“何事,不要遮遮掩掩。”
方繼藩深吸一口氣,才道:“臣聽說,科舉舞弊一案,禮部右侍郎程敏政與貢生徐經二人,并沒有查到實據。”
若是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弘治皇帝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朕對你方繼藩,可算不薄吧,平時對你們方家,也算是優渥吧,你從前做了多少事被人彈劾,不都是朕迸你?現在好了,你倒是翅膀硬了,現在竟跑來做清流,來指責和質問朕了?
弘治皇帝冷冷地道:“方繼藩,你可數得清宮中有多少關于你的彈劾奏疏,被朕留中不發嗎?”
呃,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事關重大,其實方繼藩在來之前,老早就事先擬過了,就好像戲文里一樣,方繼藩大抵的套路是,自己提及舞弊一案,然后皇帝問一句,干卿何事,而后方繼藩再開始口若懸河,闡述自己的觀點。
可是……自己原以為的事,到了現實之中,卻是另一番場景。
只聽弘治皇帝一字一句地道:“要不要朕一件件數出來給你看看。”
弘治皇帝說的風淡云輕,可每一個字,卻都打在了方繼藩的七寸上。
這……就有點尷尬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方繼藩,面上的表情,大抵是‘來啊,互相傷害啊’的樣子。
本是干勁十足的方繼藩,氣勢驟然弱了幾分,很是無奈地道:“陛下,臣要奏的,是當下的事≤不能請陛下容微臣說完,再秋后算賬。”
秋后算賬!
弘治皇帝冷哼,這家伙,竟連秋后算賬四個字都說了出來,這豈不是說朕小家子氣,和他算舊賬?
方繼藩抓住這個空隙,連忙道:“陛下啊,此案,既然沒有頭緒,且沒有真憑實據,為何不對程敏政大人以及徐經平fa呢,此二人都是棟梁之才,陛下卻罷了他們的官,革了他們的學籍,實在不應該啊,在臣的心里,陛下乃是圣君,怎么可能做這樣的事。”
其實方繼藩也不知道該怎么勸諫為好,在用詞造句方面,實是生疏。
所以劉健三人,一聽方繼藩地話,心里便嘆了口氣,這家伙,哪里是勸諫,這是在和陛下打擂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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