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花開,景色怡人,但到了晚間,在這年頭的環境下卻是什么景色都不復存在,人們只能日落而息罷了。
涿郡督亢亭亭舍,公孫珣一行人勉力在天色徹底黑掉之前趕到了此處。
話說,督亢早在春秋時期就是燕國腹心所在,后來的戰國時期更是屢次興修水利,使得此地愈發成為燕國精華所在。‘風蕭蕭兮易水寒’,當年荊軻刺秦王時的‘圖窮匕見’的‘圖’就是督亢的地圖,此處對于燕國而言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而到了前漢與后漢,凡近四百年,人口繁衍、土地平整、水利整備,河北地區的開發與利用已經一路延伸到了遼西郡的臨渝(后世秦皇島西側),督亢也變成了一亭之名,但是此地作為燕地的代名詞,卻是隨著荊軻之名得享千古。
以至于稍微有點文化的人都知道,過了易水,到了督亢亭,便是到了燕地了。
“勞煩亭長了。”既然算是回到了家鄉,公孫珣等人難免客氣了許多。“我等是遼西公孫氏子弟,自洛陽游學回來,不知亭中可還有空房?”
“少君來的巧了。”這亭長聽說是公孫氏的子弟,當即熱情了不少。“今日亭中確實空房不少,便是向陽干燥的好房子都還有兩間,幾位隨便住下,就算是幾位的仆從、賓客也能騰出一個大間來擠一擠!”
一行人當即面露喜色,而這亭長和亭中亭父等人在被公孫越分別塞了一小錠銀子和不少銅錢后也是喜上眉梢,雙方各自心情愉悅,很快就鋪張完畢……然而,就在車馬勞頓的眾人準備用些熱飯,喝些熱湯,泡泡腳就睡覺時,只聽到門外骨碌碌的馬車上陡然響起,又陡然停下,然后就有人開始敲擊起了亭舍的大門。
眾人面面相覷,偏偏那亭長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還不敢不開門。
“亭長,敢問可還有住處?”亭舍大門的火把下面,一名穿著簡樸,但身上卻很干凈的仆人拱手行禮,聽口音隱約像是青、冀那邊的口音。
“這個……”亭長一臉為難。
話說,這位亭長并非是故意裝模作樣,而是真為難。作為督亢亭的亭長,守著這么一個燕地的門戶,來來往往的人也算是見得多了,所以,他真的沒有對這新來的一隊人有任何輕視的意思。甚至以他的經驗來看,這種如此有禮貌和家教的仆從背后,必十之八九有著真正的厲害人物,甚至有可能還是位居高位的厲害人物。
但是,人家剛剛鋪張好的公孫氏就好得罪嗎?這可是遼西著名的豪強世族,放在整個幽州也無法無視的。
想當初,豪大家與兩千石的段子可就是在涿郡產生的,先是豪大家得勢,逼走了多少兩千石,然后忽然來個名臣,直接又滅了豪大家。一番風雨之中,夾在中間的低等吏員,卻是如韭菜一般拿自己的首級去成全雙方斗法的精彩程度……所以說,吏員難做啊,尤其是底層小吏。
“不敢隱瞞貴人。”眼看著這個仆人彎腰鞠躬,卻愣是一動不動等著回復,這亭長也只好實話實說了。“就在剛剛,這最后的房間也已經被人入住了,人家連鋪蓋都鋪好了,廚房也被借來煮飯了……真不是我虛言,不信請去看一眼。”
這仆人聞言嘆了口氣,然后才道:“不瞞亭長,上路前我家主人早有各種吩咐,若是有空房,先來后到,不拘好壞能住便可;若是無空房,還請亭長幫忙說項一下,務必騰出一間房來……我等倒是無妨,關鍵是此行主要是我家女主人!”
這督亢亭亭長愈發無奈了,這黑燈瞎火的,自己身為亭長,無論如何,也不能真讓人家這明顯是官宦人家的女眷露宿吧?
“既然有女眷便不能坐視不理!”那邊公孫珣聞言嘆了口氣,卻也不再觀網。“這樣好了,兩間向陽干凈房屋已經收拾妥當,我們騰出一間來給這家女眷……反正我們兄弟都年輕,幾人擠一擠也無妨。”
“多謝這位少君體諒。”這仆人聞言端端正正的給公孫珣行了一禮,然后才小跑出去匯報。
本就是舉手之勞,公孫珣等人也不以為意。而等到對方車隊駛入時,一行人分明又看到對面車上先后下來一位中年婦人和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夫人,后者不用說,就連前者恐怕都已經可以稱之為長輩了!那公孫珣、公孫越等人更是無話可說,反而要過去行禮問候了。
須知道,兩漢時代,女子地位頗高,而成了婚的女子拋頭露面更是尋常。比如說上門訪友一般都要見見對方老婆,再比如大街上經常遇到女子販賣自家所織布匹,這都是常態。
甚至就連公孫大娘這種做生意的寡婦也都不是什么新鮮事,比如朱儁他娘,也是死了丈夫去做布匹生意,然后把朱儁供養成如今這個成就,只不過區別在于朱儁家是寒門,朱儁老娘的生意做不大便是了。
而回到眼前,那位先下車的中年婦人倒也罷了,可后面這位被扶下車子,自稱要去兒子任上常住的老夫人就很厲害了。不但言語得體,教養非凡,應對得體,而且行事干脆,落落大方,更兼‘長者’身份加成,所以甫一下車就成了亭舍的中心……
這番氣度,實在是讓公孫珣忍不住想詢問對方籍貫身份,只不過,偏偏對方車上又下來了一位未出閣的女孩,乃是這位老夫人的孫女,站在自己祖母與母親身后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楚容貌。
但無論是丑是美,這么一來的話,公孫珣都不好開口詢問這種訊息了……不然會讓人誤會。
道左相逢,對方主事的又全是女眷,不好深交。所以,雙方于亭舍中歇息一晚后各自趕路,似乎就此了結。
然而,第二日晚間,在涿郡與廣陽郡相接處的陽鄉城外亭舍內,公孫珣等人剛剛安頓好,卻又遇到了姍姍來遲的這行人。
沒的說,尊老愛幼女士優先什么的……別的都不講,唯獨一條尊老是如今大漢朝的鐵律,皇帝來了都得捏著鼻子認,于是公孫珣等人不等人家開口,主動又把剛剛包圓的房子給讓了出來,然后又去問候那位老夫人和中年婦人。
而第三日,雙方行到廣陽郡安次,路上就遇到過一回,而到了晚間,速度較快的公孫珣等人更是早早的在前面的亭舍中給對方預備好了一處房間,甚至還主動贈送對方一只貓崽子作為禮物。
第四日,雙方來到了漁陽郡的雍奴,再次半路超車的公孫珣干脆帶著公孫越與韓當幾人早早站在了亭舍大門口候著對方。
“老夫人。”這一次,公孫珣不等對方下車就主動上前對著那輛最好的車子笑道。“房間已經為您打掃干凈了,您每日車馬勞頓,辛苦異常,還請早點歇息……”
車內笑聲響起:“倒是勞煩文琪你日日辛苦。”
“既然順路,小子義不容辭。”公孫珣曬笑一聲。“反而是老夫人你們,每日早早啟程,晚上不到天色徹底黑掉又絕不停下,著實辛苦。”
車簾掀開,露出了那位老夫人的面容:“思兒心切罷了,我這兒子自幼失怙,全是我一手養大,且又只此一子,乃是家中唯一頂梁柱,從我算起,還有兒媳、孫女,若不快快親眼見到他本人,總是讓人不甘的。”
公孫珣微微一怔,旋即正色點頭:“這倒是人之常情。”
“之前初次見面,你便自稱是遼西人,自洛陽游學歸家?”老婦人身體強健,聲音爽朗,在揮斥掉仆婦后干脆自己走下車來。
“正是。”
“遼西何處人?”
“令支……”
“也難怪此番會順路。”對方失笑道。“我兒在塞外為官,只怕到盧龍塞前都要叨擾你了。”
“原來如此。”公孫珣拱手行禮,然后讓開道路。
“文琪為何不一起進去啊?”老夫人走了兩步,然后才忽然反應了過來。
“不瞞老夫人。”公孫珣再度解釋道。“自此處開始,我們公孫家便多有商號、貨棧了,便是沿途各處的親朋也多了不少,今日趕得早些,我已經把自家的車隊、家人安排到了附近一處貨棧中歇息……”
“那你為何又在此處啊?”這位老夫人似笑非笑。
“正是擔憂老夫人無下榻之處。”公孫珣坦然道。“自漁陽郡往東,人口漸漸疏離,亭舍規模愈發狹隘,老夫人每次都盡力趕路,天色黑透了才下榻,怕是要經常遇到亭舍已滿的困境。再考慮到老夫人一行皆是女流做主,到時候萬一遇到一個不懂禮的住客,起了沖突,豈不是要吃虧?”
“這燕地人皆不尊老嗎?”對方再度失笑。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老夫人千金之軀,無須冒險。”公孫珣語氣恭恭敬敬,但卻昂首挺胸,一臉坦然。
“既然著亭舍狹窄,你又提前占了此處,就不怕逼得其他客人露宿?”
“回稟老夫人,是有幾番客人,但都被我請到了我家貨棧處安歇了。”
“那文琪為何卻不請我去你家貨棧處休息呢?”老夫人依舊似笑非笑的追問著。“那里應該更寬綽吧?而且之前看你的隨行車隊,想來那里的用度也是極好的。”
“避嫌而已。”公孫珣依舊昂首挺胸,面不改色。“老夫人乃是官眷,住在亭舍中是理所當然。但我游學之前,曾身為吏員,至今尚未去職,在不清楚老夫人身份之前冒昧邀請,說不定會有毀那位未曾謀面大人的清名……”
這番話背后是有很多典故的,須知道,兩漢歷史上很多名臣都有在任內驅趕自己家人歸鄉的事跡,很多時候僅僅是因為這些家眷接受了本地吏員的些許奉承。
“你還是吏員?”老夫人低頭若有所思。“遼西吏員?”
“是。”
“也罷。”老夫人忍不住搖頭道。“你可想知道我兒官職姓名?”
“想知,但不敢知。”公孫珣笑道。“不如不知。”
“善!”老夫人微微頷首,卻是直接領頭進去了。
隨后那位中年婦人走過,公孫珣再度領頭行禮,又過來一人,公孫珣出于本能,又要低頭一禮,然而剛一低頭卻聽到耳旁一聲輕笑與一聲貓叫。他抬起頭來,趁著亭舍大門處的火光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次路過的赫然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大眼睛、鴨蛋臉,雙頰處還有淺淺的酒窩,未必稱得上是絕色,但也堪稱容貌秀麗,溫婉可愛了……拋開這些不論,此女手里還抱著一只貓,正是之前公孫珣所贈。
不用說了,此人必然那位老夫人的孫女了。
兩人相顧一笑,各自頷首。稍傾,亭舍大門合上,公孫珣這才領著人上馬離去,然后第二日一早再來問安。
就這樣,一路過來,雙方并不結伴而行,但每晚公孫珣卻都提前來到亭舍旁為這家人打點好住處,然后自己去自家商號中歇息,并于第二日再來請安送行。如此再三,竟然一路走到了右北平郡的無終,而從此處再走,北路是出盧龍塞的近路,南路便是令支了,雙方終于要就此告辭了。
“到了盧龍塞,就有我兒的屬下接應護送了。”這日清早,老夫人拉著公孫珣的手笑道。“而且你之前也說了,你離家經年,又是寡母獨自在家,也該就此離去,去探視母親了。”
“正該如此。”公孫珣低頭道。“還望老夫人到陽樂后代我向太守言明,此番回去與母親相聚后,必然盡快去郡城奉公!”
這老夫人本來已經要扭頭上車了,聞言卻忍不住回頭好奇問道:“文琪不是說‘不如不知’嗎?怎么到了此處卻又知道我兒官職身份了?”
公孫珣正色答道:“回稟老夫人,此一時彼一時也……既然已經到了此處,再說不知道您的身份,豈不是自欺欺人?”
這趙老夫人,也就是公孫珣未來數年頂頭上司趙太守的母親了,聞言連連失笑,笑完之后才道:“我本來以為,單以寡母教養兒子來論,我是不輸天下任何人的,卻不料此番遇到了對手,那安利號的公孫大娘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須知道,我兒二十歲時,確實不如你。”
這話根本沒法接,公孫珣只能笑而不答,再度拱手行禮而已。而等到目送對方上車,往盧龍塞去后,這才打馬向南,往令支去了。
“太祖為郡中吏……聞郡中郡守更迭,乃與(公孫)越自洛歸郡。路遇官眷同行,中有長者夫人。每至亭舍,太祖轍執禮甚恭,問候如親,越等皆不解也。及至無終,各自分別,長夫人感嘆其德,乃自告為遼西郡守母也。越等皆驚,私嘆曰:‘彼言語嚴禁,吾等皆不識也,兄長何其德乎?’太祖聞之笑曰:‘初相逢,便遺金其仆,盡知為郡守母也,安能不德?’越等愈嘆。”——《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PS:抱歉,周日事情比較多,一下子睡到12點才起來,然后忙活了半天才想起來根本沒碼字,這章晚了點,大家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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