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陽光之下,在幾名侍從的帶領下,婁圭快步往衛將軍府的后院走去。但有意思的是,這一次他一路走來,卻并沒有遇見公孫珣的長女公孫離……須知道,后院這個地方向來是衛將軍與自己子女嬉戲教育之地,所以以往來此謁見,多半會遇到公孫離帶著她幾個年幼弟妹蹦蹦跳跳的離開此地。
所以,著實奇怪。
不過,婁圭很快便心下了然了,因為他迎面撞見了衛將軍夫人趙蕓。
婁子伯趕緊避讓在路旁,然后微微躬身行禮,而趙夫人也是微微一笑,卻并未說什么,便徑直離開了。
“子伯來的好快。”公孫珣正在池塘邊的木凳上枯坐,聽到身后動靜也不回頭。
“確實有些快。”婁圭在對方身后拱手笑道。“但屬下有一些肺腑之言,想搶在子衡、志才他們前面與君侯說一說……”
“這倒是有意思……且坐。”公孫珣這才回過頭來,并示意對方入座。
婁圭也不推辭,直接坐在了公孫珣身側,然后卻欲言又止。
“不是有話要說嗎?”公孫珣見狀不由失笑。“而且還要專門搶在子衡他們前面……如何又不說話了。”
“實在是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處說起。”婁圭一聲嘆氣。“說起來,我隨君侯已經十余載了吧?”
公孫珣也是一怔:“我還以為子伯要跟我說眼下局面呢……”
“眼下這個局面,總有人要說的,不差我一個,但有些事情,我覺得未必有人會說,這才想與君侯談一談。”婁圭甩了甩衣袖,正襟危坐。“君侯,我追隨你的時間僅次于子衡,也算是你的心腹或肱骨之臣了吧?”
“這是自然。”
“那敢問君侯,你是何時視我為心腹的呢?”
“子伯今日是怎么一回事?”公孫珣愈發失笑不及。“怎么問的如此奇怪?”
“我想了下,應該是彈汗山之后吧?”婁圭自顧自言道。“君侯對我自那以后明顯多有信任……”
“畢竟是同生共死了一次,往后自然不再是尋常情分。”公孫珣并未否認。
“但我下定決心追隨君侯的時間,卻要比君侯視我為心腹的時間稍晚一些,具體來說,乃是君侯轉任尚書郎,咱們一起回到洛陽以后。”婁圭束手而坐,緩緩笑道。“畢竟嘛,之前是被君侯給綁走的,多少還是有些不滿,而且我這人向來眼高手低……但回到舊處,眼見著那些宛洛故人依舊醉生夢死,上位者依舊尸位素餐,這才認定了君侯是能成事的人,便熄了多余心思,一心一意將自己的志向寄托在了君侯身上。而此次再去洛陽,如孟德等舊人雖然志氣漸成,但我卻與君侯名實纏繞,再難割舍了。”
公孫珣也是輕聲一笑,而此時,對面有侍從閃過,明顯是想試圖回報什么,卻被他抬手一揮,給攆下去了。
“子伯。”稍微頓了一下后,公孫珣便顯得有些嚴肅了起來。“你說這番話,是想勸我不要因為莫戶袧一事而心存憤懣對不對?你是想說,人各有志,假如當年從彈汗山回來以后,卻尚未去洛陽之前,你因為一些事情離我而去,也未必不可能……是這個意思嗎?如果你確實念在往日情分,想保住莫戶袧,我并非不能饒了其人性命,但絕不能置若罔聞、不做處置……”
“我今日并不是想勸說君侯要不要殺一人,或者要不要保全一人。”婁圭緩緩捻須搖頭道。“只是想奉勸君侯……這種事情,在莫戶袧之前未必沒有,在莫戶袧之后也必不可少,但無論如何,君侯應該一視同仁,而非因為個人私念有所偏移。”
“譬如呢?”公孫珣放松面孔失笑問道。
“譬如君侯之前對賈文和、程仲德何其寬縱?孟津渡口,對劉玄德又是何其大度?而往后……如徐伯進、呂奉先在洛陽,云波詭譎;如張儁乂在冀州州中誠心奉公,如沮公與、田元皓屢受君侯禮遇凡數年,卻依舊坐守魏郡,若將來這些人或是隨波逐流,或是依然以君侯為邊郡之人而棄之不顧……君侯也會如今日這般憤怒嗎?”
“不會。”公孫珣思索片刻便坦然答道。“且不說人各有志,便只說亂世突然到來,這些人或是身不由己,或是難明人心,形勢擺在那里,我以為無論他們怎么選,也都是情有可原的……不說他們,便是我這番出去折騰了許久,不也是礙于形勢一無所獲嗎?只能說,除非這些人本就是我的私臣,然后又主動投靠他人,否則我斷然不會將人視為叛逆的。”
“君侯大度。”婁圭微微感嘆道。“可君侯,到此為止,莫戶袧和莫戶部最多稱得上是觀望二字而已,而且還是君侯未至、形勢不好的時候……”
“你說的未必沒有道理,我也知道承德那邊未必不能有所回轉。”公孫珣稍一沉吟,便想到了一個很明顯,也足以說服所有人的理由。“但是……如賈文和、劉玄德那些人,都是漢人豪杰,莫戶袧最大的問題在于他是異族,以異族之身被我與家母恩養十余載,卻一朝棄我……你說我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這便無所謂了。”婁圭正色道。“我剛來便與君侯說了,今日過來不是為某一人求情。而是聽說洛中將有大變,自此以后,或許便是大爭之世重臨世間,所以希望君侯從心底開始,早做打算,以為人主之姿臨于世間……不是不可以動怒,但要有堂堂正正的旗號;不是不可以徇私,但要有所遮掩;不是不可以冒險,但要有足夠的理由和收益……如此,方能勝敗隨心,不負少年志氣!”
公孫珣站起身來,倒是沒有搞什么當場一拜的戲碼……二人之間乃是十幾年的君臣相得,而若以‘謀逆造反的同志’這個角度來說,婁圭怕是比呂范還要更堅定、更長久,如何需要做那種事情?
“子伯的話,我已經記住了。”公孫珣坦誠相對。“而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你婁子伯的志向很早便系在了我公孫珣的身上,非只如此,這廣陽三郡百萬士民,也都將生死榮辱掛在了我的身上……將來的事情會更復雜、更辛苦,而我公孫珣若想為人主,就應當早早調整心事、擔起責任,做到公私分明,以對天下大變之局。”
婁圭微微躬身俯首,以作應答。
二人說完這番話,時間早已經來到了中午,便不再多言,而是一起向前面衛將軍府大堂處行去,至于之前接到傳令被召集來的公孫珣親信下屬,也早早在呂范的帶領下候在此處了。
眾人看到婁圭跟在自家君侯身后,倒也都沒多想,只當是在討論軍事規劃……再說了,如今局勢大變,又有幾個人能顧得上這些細節?
“君侯!”
眾人行禮完畢,呂范身為衛將軍長史,稍微介紹了一下情況,并直言不諱的提及了一下天子的身體,便立即有人按捺不住,直接出列求言……赫然是京兆杜畿杜伯侯。
“伯侯且說。”公孫珣對杜畿還是很欣賞的。
畢竟,這個人雖然功利心強了一些,但能力也實在是太強了,刑獄治安、財政疏通、安撫民心,堪稱無一不通。這兩年,其人跟在呂范身后作為輔助,把幕府的事情辦的是井井有條。
而相對應的,雖然王修之前在河內便得到了常林、韓浩、棗祗等人傾力協助,到了廣陽后更是因為其負責的民屯事宜在幕府中占比極大,使得所謂‘屯田派’勢力大漲……但其人始終沒有再對呂范形成壓制狀態,也是要部分歸功于杜畿這些人身上的。
“君侯。”回到眼前,杜伯侯第一個出聲,卻是干脆直接,沒有絲毫顧忌。“洛中將有大變,而朝中卻用君侯岳父出鎮遼東,以宗室重臣出鎮幽州全局……二者任意其一皆不能動搖君侯大局,但聯起手來,卻足以能拌住君侯!朝中束縛君侯在北地,不想讓君侯為洛中的心思,恐怕是呼之欲出了!還望需要早做打算!”
公孫珣緩緩頷首,這個層面他確實也想到了……單來一個趙苞去遼東,他是不怕的,因為其人在塞外再有威望,那也畢竟是半個自家人,純當對方替自己在遼東看家了;而單來一個劉虞,其實也不怕,因為他公孫珣又不是自家母親故事中那位毫無政治根基的大兄,此人的政治威望對他這位衛將軍來說并不是必需品,架空了扔那里便是;但是一下子來兩個,這就有些麻煩了,因為自家岳父還是有幾分愚忠色彩的,而劉虞又是朝著公認的宗室托孤之臣,二者疊加,有名有實,說不定真能給自己惹些麻煩。
“既如此,”公孫珣稍一思索,便干脆問道。“伯侯以為該如何應對呢?”
“屬下只有一個字。”杜畿昂然作答。“請君侯‘速’為之!無論是先安定塞外局勢,再為洛中事,還是先為洛中事再徐徐圖塞外事,都要務必從速……若是要去洛陽,請不要等符節到此,也不要等幽州牧赴任,趁著他們尚未到來,直接輕騎南下,直奔洛陽;而若是要平亂,也要立即起兵,先將數郡兵馬握在手中,讓幽州牧赴任后不能插手我們三郡事物!”
公孫珣并未直接作答,而是看向了呂范等人。
果然,呂子衡見狀也不猶豫,而是立即起身,口稱附議。旋即,大量在昌平幕府中主持事物的從事文臣也紛紛起列表態……很顯然,這些人之前是有過溝通的,或者說,這些人雖然未必如婁圭那般認定了天下要進入大爭之世,可基本的政治敏感還是讓他們意識到,隨著公孫珣飛黃騰達的時機到了!
當然了,具體說到呂范、杜畿等人的真正本意,恐怕還是想要跟著公孫珣去洛陽的。畢竟,那里才是目前天下人公認的權力來源。而之所以不直接建議如此,反而讓公孫珣決定去洛陽還是出塞平叛,乃是要考慮到本地出身的基層吏員心情,而且要考慮到程普、韓當這些人雖然不說話卻實際上有著相當影響力的武將們的態度,同時也要顧慮遼東那邊的事情……
換句話說,他們自己也知道,公孫珣十之是要打掃好屋子再出門的,所以干脆不提這一茬。
而稍傾片刻,隨著公孫珣的目光放在了王修身上,一直沉默的王叔治終于也起身表態:“局勢有變,中樞處若天子已無能為,則以大將軍為尊,而大將軍素來與君侯為善,故此,君侯也確實無須拘束于一時制度……或戰或行,或內或外,皆可速為之。”
公孫珣眼見著幕府中人俱皆贊同,便緩緩點頭,然后干脆起身下令:“國家危難,我又被中樞托付為方面持節之臣,不可不為天下分憂……傳我令,即刻動員廣陽三郡與右北平、遼西兩郡兵馬,并依照子伯之前所議軍略進行分派……除一萬與程德謀屯駐漁陽,逼迫承德外,其余盡數隨我至盧龍塞匯集!”
眾人不敢怠慢,紛紛躬身稱喏。
公孫珣頓了頓后繼續言道:“再讓這五郡都尉聽我節制,五郡太守俱到范陽去替我迎接天子節杖,與將至的幽州牧劉公。”
這便是要公開讓五郡太守公開服從于自己安排,將五郡兵馬、治權全數交出了,而堂中諸人聽得此言,也是愈發低頭應諾不及。
“至于說天子許我額外節制的中山、常山兩郡,倉促之間,不必讓他們動員大股兵馬,盡力而為便是。”公孫珣最后言道。“若是后方實在是缺少丁壯,你們自然可以以衛將軍幕府的名義予以召喚。但代郡、上谷兩郡,需要守衛邊墻,防衛鮮卑,還需要監視當地烏桓部落……非只是無須動員,還要讓護烏桓校尉公綦稠即刻回師鎮守……遼西事,我公孫珣自然會為幽州鄉梓一力為之。”
眾人自然將腦袋壓得更低了。
就這樣,漢中平六年二月,春耕勉強結束,而隨著洛陽局勢的突然,公孫珣居然搶在節杖到來之前,搶在劉虞赴任之前,直接下令動員幽州五郡,準備大舉出塞。
而等到二月初十日,劉虞和同行的天子使節來到幽州最南面的范陽所屬督亢亭時,面對的卻是五位太守的越境相迎。而此時,衛將軍公孫珣已經率領自己的六百義從,輕裝來到了他本人熟悉萬分的盧龍塞。
盧龍塞外是失陷的遼西通道和數萬敵情不明的叛軍,盧龍塞中是之前便駐扎在此的高順與他所部三千兵馬,盧龍塞下,則是以及前期趕到的遼西、右北平兩郡五千士卒……而與此同時,大量剛剛結束了春耕的五郡農夫,甚至更大范圍的良家子、世家豪強子弟還在絡繹不絕的往此處匯集而來。
很顯然,公孫珣已經下定決心,要讓這場‘注定到來’的叛亂,以某種‘注定的方式’完結!
有些話,哪怕是親近如呂范他也不會說出口,有些心思,哪怕是經過了婁圭難得的誠懇規勸他也不會那么輕易善罷甘休……其實,何止是戲忠此番心懷耿耿,這一次公孫珣去洛中,一番施為,辛苦一戰,卻居然無功而返,他本人心中又如何不是有些惱羞成怒呢?
既如此,他自然心有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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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末,遼西烏桓反,舉兵數萬隔斷幽州,兼奉漁陽豪族張舉為天子,中樞以為堪憂,乃拜太祖持節督塞內諸郡、右將軍趙苞持節浮海至遼東督塞外諸郡,又以宗正劉虞為幽州牧,勉三者合力為之。未幾,洛中天子病重,時太祖在昌平,聞之,不待州牧、右將軍、天使至,即矯節發兵,諸郡兩千石皆不敢違。”——《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