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亭西南,襄陵城西,平陽城東,在一覽無余的汾水平原上有一座很突兀的著名建筑,四時香火不斷不說,遇到一些重要政治事件,河東太守還會親自前來拜訪祭祀……這是一座堯祠。
堯作為儒家公認的上古圣君,自然是這年頭正兒八經的祭祀對象,所以堯祠是有很多的。不過,大概是因為平陽是堯都的緣故,所以此處的堯祠規制不比尋常。
話說,自從衛將軍公孫珣在高粱亭一戰降服了七八萬河東之眾以后,自二月底到三月初,他一直就在此處駐留……這當然是合情合理的,因為七八萬俘虜,外加公孫珣本人所帶領的兩萬余戰兵,兩萬輔兵,林林總總十余萬眾,是需要妥善整編的。
什么人該赦免回家,什么人又該予以處罰?
赦免回家的如何有效管理安置他們,而予以處罰的又該用什么方式處罰?
是殺是留,是抄家還是滅族,是許其投軍自效還是殺其人并其眾?
事情不是那么簡單。
但是話還得說回來,十余萬眾,如果不想坐吃山空,偏偏還真的盡快予以處置才行。
“君侯!”這日下午,鎮軍中郎將王修王叔治從堯祠外轉入,卻是滿頭大汗,儼然又是辛苦了一整日。“今日這最后兩縣的良家百姓也已經盡數放回,不過和之前一樣,多有人樂意從軍的,我也按照之前的吩咐,告訴他們良家子從軍多有優待,卻要等到本地鄉亭恢復以后再論其他。”
鹖冠直裾,正在堯祠內某處瞻仰碑刻的公孫珣緩緩頷首,然后方才順勢回頭:“辛苦叔治了。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雁門、太原漢家制度尚在,亭鄉未失,做事方便,唯獨這里,算算時間已經兩年沒官府轄制了,什么都要重頭來過。”
“不過。”王修聞言倒是忽然嘆氣。“這些人聽到恢復亭鄉,或多或少都有些異樣,想來是這些日子少了算賦徭役,頗有些食髓知味……”
“越是如此,越要盡早恢復制度。”衛覬在旁忍不住插嘴言道。“唯獨要選派出色人物,方能治理地方,安撫人心,而且要速速處置那些地方大豪,叛軍首領,防止他們回到鄉中蠱惑人心再度為亂。”
眾人紛紛頷首。
“話是如此了。”公孫珣在旁哂笑道。“可事情不是那么簡單的,就好像這次,若非有伯覦你提前相候在此,提供大略腹案,我怕是現在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些俘虜呢……有時候想想,難怪自古以來那么多殺俘之人,哪里是他們全都殘暴?分明是既養不起,又不敢放。”
“若以此輪,那欲行仁政,便須先有智力、勇力、財力、物力,然后方可為之了。”田豐在旁邊不由感嘆。“這便是天下仁政難為,而惡政卻屢見不鮮的道理了,怪不得天下總是越來越壞……”
“但是,覬以為這不能作為不行仁政的理由。”衛覬在旁朝著公孫珣勉力勸諫。“天下崩壞,局面艱難,嚴刑酷法固然可以起一時之效,甚至于讓人起到一時之快,但是恪守制度,威德有據,才是長久之道。”
“伯覦這是金玉良言啊!”公孫珣也是感慨一時。“但是事有緩急,反過來說,如今討董格局嚴峻,只爭朝夕,而從此來論,那一日我倒是還是有些婦人之仁了。現在想想,若是當日能稍微忍一忍,等到天黑,咬牙沖一陣,最起碼今日處置起俘虜來便干脆的多……想那些河東豪強,有些其實實力未損,與他們本部兵馬依舊纏繞難分,偏偏又是整部而降,不好肆意處置,也是讓人為難。”
衛覬稍微一怔,倒是不由嘆息:“天下事確實是難!”
“其實君侯不必如此過慮。”沮宗在旁捻須道。“依我看,那日君侯在高粱亭堪稱神武,幾乎一己之力逼降七八萬賊眾,我等都為之神馳。而經此一戰,那些河東大豪出身的首領恐怕也不敢再多想什么了……該收入軍中就收入軍中使用便是,無須多慮。”
“是啊。”婁圭也是一聲嘆氣。“不論其他,此戰我軍雖然大勝,也頗多傷亡,兩萬騎兵,死傷減員兩三千眾,六千步卒,也傷亡減員近兩千……而過了河東,迎面董卓擁兵極重,光是關西老卒與洛陽禁軍就何止五六萬人?所以說,這些人該用還是要用的。”
“只要不放他們回鄉便可。”王修也是正色而言。“這種豪強之輩,正該用在戰場之上消耗!”
“還是要再威懾一二才好。”公孫珣走出堯祠大門,卻是看著身前陡然顯現的龐大軍寨若有所思。“而且該處置的也要處置。想來,那日能活下來這么多人,一是將士辛苦作戰,三軍用命定下來的大局;二是我自起了婦人之仁;三是郭太主動送命,舍身行仁……這些人豈能坐享其成?”
隨行幕僚,雖然之前議論時各有所持,但此時說起那些被俘大豪們的處置,卻并無一人反對……畢竟,治政是治政,治軍是治軍,戰爭時期,公孫珣能保持基本的規矩
“對了!”公孫珣忽然又想起一事。“我邀請我那師兄王文都還有河東諸位世族領袖后日來此祭祀圣君的事情……不會耽擱吧?為何一直到現在都無一人到此?”
“家人來信,他們已經到了絳邑,算算時日,明晚必到。”衛覬正色作答。“之所以沒人提前到此,乃是因為要先集于安邑,然后隨王太守一起到來。”
“看來我這師兄在河東頗有威望?”
“確實如此。”衛覬繼續言道。“王府君是白波匪作亂后到任的,其人之前履任近兩年,雖然不能收復河東,可在安邑卻多少能做到守成不棄,而諸世族也多賴他保全……到后來,不光是北有白波,南面董卓亂政,王府君在安邑也是盡力而為了,大家都看在眼里。”
“我記得還有西河太守崔鈞崔州平(前司徒崔烈次子,歷史上后來諸葛亮的忘年交,銅臭一詞的發明人),也是如此。”公孫珣若有所思道。“其人在西河,雖然因為匈奴勢大不能制,卻多少能安撫地方,廣得人心,而且大節不失。”
“不錯。”這次點頭稱是的乃是田豐田元皓。“安平崔氏(也就是博陵崔氏),雖然因為崔烈有了銅臭之名,但終究大義不失,尤其是崔州平,當日君侯到太原,他便主動送信,請共與討董,不過君侯卻以西河兵少,反勸他協助安撫匈奴便是……”
“那也請他來吧!”公孫珣一聲嘆氣。“便是趕不及祭祀圣君,也該請他共赴討董大義!”
“將軍寬容。”眾人情知公孫珣與崔烈的過節,卻是趕緊稱贊。
便是田豐,居然也難得頷首。
“我這人并不寬容!”公孫珣搖頭不止,卻是兀自離開堯祠,入營去了。
眾人不解其意,卻也不好多問。
翌日,恰如衛覬所言,河東太守王邑帥郡中官吏名族準時來到了堯祠……這當然是一件好事,而公孫珣也于當晚主動在堯祠院中設宴,以作禮儀。
滿營幕僚軍官,河東名族,包括哪些投降的河東大豪,全都列席其中,非只如此,眾人甚至驚愕見到了與公孫珣并排坐在上首位置上的大司馬、幽州牧劉虞……相較于此人,其余種種兩千石,或者曾為兩千石高位的官員、名士,倒是顯得尋常了。
“聞喜裴氏為何不在今日客中?”一番寒暄之后,坐在上首的公孫珣朝著與自己左手側次席的王邑好奇詢問道。
“裴茂公如今還在朝中。”王邑無奈苦笑道。“其五子也全都在身邊……”
公孫珣一聲嘆氣。
“這事怪不得裴公。”王邑見狀趕緊解釋。“文琪或許還不知道,自從袁曹等人逃離并起義兵后,董卓對這些擅自逃離洛陽的官員經常是一旦發現便要嚴厲處置,大至夷族,小到下獄,不一而足。而裴公之前雖然做過尚書令,算是位高德重,但據說其人好像是跟關東諸侯之一,也就是當日跟著文琪的那個劉備劉玄德有些關系……所以看管極嚴。”
公孫珣連連揮手失笑:“文都兄想多了,我沒有怪罪之意。只是想到博陵崔氏(即安平崔氏)的崔州平馬上要來我軍**謀討董,而清河崔氏的涿郡崔太守也早早與我會盟討董,至于漁陽田氏、晉陽王氏、陽曲郭氏、邯鄲李氏、魏氏、邯鄲氏,還有泰山王氏,也都有子弟在我軍中,若是再加上此番到來的河東衛氏、賈氏、范氏、柳氏……我也算是見識到這天下一多半的名門風景了!”
被提到家名的人,多有得意之色。
“原來如此。”王邑也不由失笑。“如此說來,早該喚幾個聞喜裴氏子弟一起前來才對……”
“無所謂了。”公孫珣復又擺手笑道。“本就是緣分而已,有則有,無則無,不必強求。”
“其實哪里是因緣巧合?”王邑繼續恭維道。“文琪此番討董,上應天命,下承民心,而且連戰連勝,這才能匯集天下名門世族,讓大家同心戮力,共謀大業……這就是所謂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說的好哇!”公孫珣笑的更開心了。“可若如此算來,我麾下為何沒有汝南袁氏與弘農楊氏的子弟呢?若以袁楊子弟與匈奴單于共捉刀立于門內,豈不更應時事?”
王邑登時訥訥,座中諸人也多有變色……畢竟,公孫珣耗的時間太久了。
話說,春日暖風正適,火把火盆團團照亮庭中,再加上酒菜俱全,很多人隨著王邑趕了一天路,此時早已經餓的不行,但公孫珣卻遲遲不開宴,難免讓人心生疑慮,此時又當眾說出如此狂妄之言,那此宴必然要有波折的。
席中明顯有人試圖勸諫,但公孫珣根本沒有其人機會:
“聽說師兄在河東,能夠存身于虎狼之間,靠的乃是兩位郡中世族豪杰……一個喚做衛固,一個喚做范先,不知是哪兩位?”
一人趕緊避席見禮,而王邑也是當即做了介紹:“此乃郡中兵曹掾衛固,至于郡中司馬范先,因為安邑需要有人看顧,所以留他守城。”
“原來如此。”公孫珣也不喊地上之人起身,只是愈發追問不及。“那敢問師兄,范司馬其人何如,懂得厲害二字嗎?”
“這……”王邑情知不好,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問了出來。“文琪,愚兄早在劉師門下便以愚鈍而知名,實在是不知道你是何意?什么是懂得厲害?還請你明示。”
“不瞞師兄。”公孫珣依舊微笑從容,好整以暇。“之前請你來此祭祀圣君,我便也擔心安邑有失,以至于影響大軍,便遣了我麾下別部司馬成廉,引騎兵四千,走介山繞道去安邑守城去了,臨行前曾吩咐,國事為重,若有阻礙,格殺勿論……范司馬不在倒好,如今既在,偏偏又不懂厲害二字的話,此時已經死了也說不定!”
王邑張口欲言,卻終于沒再吭聲,而席中諸多人物,也多徹底肅然起來。
“至于衛固衛兵曹,你可知罪?”話至此處,公孫珣也懶得遮掩,卻依舊顏色不改。
俯身在庭中的衛固一言不發,連連叩首,唯獨叩首間隙忍不住看向坐在公孫珣右手側某個座位上的衛覬。
然而,衛覬只是閉目養神,佯做不知。
“衛兵曹,衛將軍問你話呢!”王邑看著不好,忍不住呵斥了一聲。“你到底犯了何事?!”
衛固驚慌難耐,只能勉力叩首:“不瞞府君,之前未保住安邑,我便以鄉人身份與白波軍中諸位多有聯絡,勸他們不要進軍郡南數縣,向來是此番衛將軍大勝,查檢到了昔日信函……”
話至此處,衛固復又看向了座中楊奉等人,但楊奉等人也在忐忑之中,如何敢擅自出聲?
“你真是糊涂!”王邑憤然起身指責道。“雖說時局危難,但是怎么能不經過我這個太守便輕易與賊人交通呢?”
衛固趕緊會意叩首認錯。
“文琪,其人如此膽大包天,固然可恥,但還請念在他保全地方的功績上多加寬恕才好。”王邑實在無奈,只能臨時為自己的下屬求情。
“我與師兄十余年未曾再見,今日既然是你說話,那就恕其死罪好了。”公孫珣張口便來。“罰沒河東軍兵曹掾衛固除房舍外的所有家產,交出賓客、私兵……其人杖責二十,罰為陪隸一年,即刻拖至后營行刑,然后入列為陪隸!”
王邑目瞪口呆,但卻早有甲士無數持白刃涌入堯祠庭中,竟然是將剛剛還是座上客的衛固給當眾拖了出去……而衛固看了看宛如在說天氣如何公孫珣,瞅了瞅憤怒去無言以對的王邑,最后將視線投向了閉目不語的族兄衛覬,到底是一句廢話都沒敢有。
“文琪……”在上首另一位大人物劉虞的戲謔注視下,河東太守王邑終于無力做了回去。
“我聽說之前九卿中的執金吾胡毋班被他妻舅河內太守王匡所殺,此位空余,而文都兄久任河東,辛苦維持,多有功勞……不妨請大司馬表文都兄為執金吾,如何?”公孫珣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的意思。
劉虞冷笑一聲,并未多言。
而王邑卻是凜然而答:“文琪坐擁雄軍,兵強馬壯,自然是說什么就是什么!”
公孫珣嗤笑搖頭:“看來師兄還是不懂什么是軍……說來也巧,劉師遺書中恰巧訓導過我此事,你要聽一聽嗎?”
王邑閉口不言,眾人饑腸轆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