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向東,長安、潼關、弘農、函谷關、洛陽、虎牢關……這是一條直線,而且是中國文明史和軍事史上最重要的一條直線。實際上,由于這條線上的三個關卡、兩座城市的絕對敏感性,所以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連鎖反應。
那么,當公孫珣引兵越過黃河從河東來到弘農以后,雖然一仗未打,卻立即在這條線上引發了絕對的動蕩,而等到他轉向東面,牛刀小試拿下弘農郡郡治弘農城后,就更是立即引起了全盤的連鎖反應。
長安的董卓下令,讓自己的弟弟董旻離開長安,進駐潼關身后的華陰,這個地方可以從容支援前方的潼關和北面的蒲津;而直面公孫珣壓力的賈詡、呂布,還有牛輔、李儒無一不采用了最保守的軍事策略,一個閉關不出,一個屯兵自保;而與此同時,函谷關東面的洛陽周邊部隊也立即收縮防守,拱衛在了洛陽周圍……甚至有傳言,董卓不惜通過南陽繞道下令,讓洛陽部分軍力回援函谷關,以確保要將公孫珣鎖死在弘農境內。
其實,這就是董卓之所以難打的問題所在了,別看他的部隊根本不到十萬,而且還各自分開屯駐,咋一聽好像跟白波賊、匈奴亂軍都差不多,但其實后兩者只是‘賊’,而董卓和他的下屬是一個完備的軍事集團。
從軍事角度來說,只要董卓——牛輔這個指揮體系在,那他們就是一個整體,就是一個附屬于董卓這個政治核心的軍事體系,就是一個有活力、可以補充延續,而且還愿意聽指揮的正式軍隊。
這樣的部隊,想指望像對付白波賊和匈奴人那樣,通過一次兩次的軍事勝利來瓦解,太過艱難……按照那句說老了的話,想動搖董卓大局,只有攻入關中!
同樣的道理,公孫珣的部隊也是如此,河北那邊不打到昌平,他在那個地方的政治勢力是不可能垮掉的,這邊的遠征軍不宰了公孫珣本人也毫無意義。
甚至還有袁紹,你不殺了袁紹,那以他的政治聲望,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東山再起。
這就是所謂政治威信的可怕之處,這三個人可能還有半個袁術,跟天下其他的人不是一個階層的,沮授那天對著袁紹的一番話確確實實是精辟至極——就是要利用這個先發優勢,迅速建立起一個完備的軍政體系和軍政集團,而一旦形成一個蒸蒸向上的嚴密軍政集團,那對誰都是可以挺直腰桿子懟上去的。
而想要建立一個這樣的集團,沮授也給出了明確的答案——袁紹本人、人才、軍隊、地盤、名望。
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可能說法不同,但本質都是一樣的,就好像一千八百年后那些人說的一樣,領袖、干部、軍隊、財政、外交……不都是一回事嗎?
所謂地盤無外乎是人口、經濟,也就是軍隊后備力量和財政的意思;至于外交,漢末這年頭當然不需要搞外交來確保局勢的穩定,但他們卻需要同樣起穩定人心的聲望與大義,而這一點,公孫珣正在努力爭取,袁本初則生下來就有,等他叔叔和哥哥全家死光光后更是已經到頭了!
所以……
“衛將軍去了弘農,宛如自入彀中,這是天賜良機,可明公為何還是遲疑不定呢?”郭圖立在成皋城一處大宅院中,正對自家主公袁紹懇切相勸。
至于袁紹,一身素衣頭戴孝帶,正立在院中一處四面開窗的樓閣之上,望著西面晚霞出神,此時聞的郭圖再勸,卻又緩緩搖頭:“非是遲疑不定,而是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處下手……”
郭圖本想再說話,卻見到袁紹微微扶額,并側過頭去,情知對方不愿多談,讓他本人偏偏又不敢違逆這位‘明公’,便無奈告辭。
而其人走出這個院落,卻又迎面撞上許攸許子遠拿著一封書信之類的事物昂然而入,二人對視一眼,倒也懶得互相裝模作樣……一個根本沒提袁紹此時聽不進人言,另一個也沒說自己來干嘛。
實際上,之前辛評、郭圖專門選在逢紀在時堵住沮授,弄的許攸這個袁紹最信重的兩位謀主之一都沒來得及參與進去,他便干脆與這幾個潁川來的人物撕破臉了。
就這樣,二人心中各自冷笑且不說,一進一出之后,郭圖自去城中尋自己親故說話,而許攸也直入后院閣樓中見到了袁紹。
袁本初看到又一人進來,隱隱頭疼又加重了幾分,剛要打發掉對方,卻不料,許攸來到閣樓之上,居然鄭重其事對著袁紹大禮參拜,然后畢恭畢敬的送上了一封文書,并口稱有罪。
“子遠這是何意啊?”袁紹接過書信,尚且茫然不解。“何至于如此大禮啊?”
“回稟車騎將軍。”許攸抬起頭來正色以對。“在下有心想去投靠舊識衛將軍公孫文琪,只是多年受袁車騎你的照料,不能不來辭行,而且此番路途遙遠,我家人口也多,還望能借些錢來讓我家人去昌平……”
饒是袁紹早有對方弄幺蛾子的準備,此時也不禁目瞪口呆,怔了半晌,趕緊去拆信,果然是一封言辭懇切的辭行書信,外加一個署了名的借條!
情勢如此,雖然心理大概還是明白對方是來說最近的一些事情,可袁紹心里還是有些不安。
于是乎,其人只能上前扶住許攸認真回應:“子遠,你我相交十余年,有什么話不能直言嗎,非得用這種手段?”
“袁車騎以為我是開玩笑嗎?”許攸甩開對方胳膊,正色而答,引得袁紹陡然變色。“以為我真不會走嗎?我明白的告訴袁車騎你一聲,若你過了今日還要猶疑不定,我就真要走了……不是我想負你,而是我家中有老小,若論私交,我固然可以隨你坐而待死,可我死后家中老小誰來撫養?”
“我如何坐而待死?”袁紹也是無奈至極。“子遠,別人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的難處嗎?”
“車騎將軍有何難處?”許攸好奇詢問。“有公孫文琪在彈汗山難?”
袁本初當即語塞。
“本初啊本初。”許攸愈發感慨,卻又忽然變色,厲聲而斥。“你現在根本就沒搞清楚你要做什么……所以才會瞻前顧后,左右為難!你以為你現在的處境比公孫文琪在彈汗山的處境要好嗎?我告訴你,你跟他當初最艱難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若不能奮勇而起,努力向前,便只有死路一條!”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許攸喘著粗氣轉向閣樓西側,指著滿城旌旗、軍馬,放聲呵斥。“你以為這是什么?這是你在洛陽、汝南養望嗎,可以有大把的時間揮霍,可以裝模作樣,感時傷懷?!你自己看看,這是在打仗!是在爭奪天下!勝了便是貴不可言,敗了便是冢中枯骨……五社津一敗,你還沒醒悟嗎?如今這個局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卻在這里優柔寡斷,斷送良機!”
袁紹面色青紅不定,卻是撤下頭上的孝布,扔到一旁,然后再度上前握住了許攸的胳膊:“子遠,我當然知道是該做決斷,但是如今的局面確實也難……”
“有什么難的?”許攸嗤笑一聲。“你口稱為難卻又遮遮掩掩,難道真以為大家不懂你的可笑心思嗎?如我所料不差,你所憂慮的,一個是若去河北,去取冀州四郡,不免要第一個與公孫文琪對上,而其人兵強馬壯,號稱天下名將,于是心有畏懼……對否?”
袁紹愈發羞赧,卻也無言以對。
“至于去中原,無外乎是中原諸侯多有從你之人,而且俱是黨人名士,高門故舊……不是不好動手,也是不愿動手,而是公孫珣剛剛主動跳入弘農險地,劉備、曹操這些人也在整日求戰,孜孜以求興復國家,所以你怕此時動手被人嘲諷,于是心存不安,對否?”許攸愈發冷笑不止。“前一個,喚做色厲而膽薄;后一個,喚做沽名而釣譽;加一起,還有一個多謀而無斷!本初我就想問問你,就憑你這陣子的猶疑,我離了你又如何,不該嗎?”
袁紹羞的耳根子都紅了,卻只是抓住許攸的胳膊不放手:“我知道子遠不會棄我,還請子遠教一教我!”
“本初啊。”許攸也是低頭一嘆。“誠如你言,咱們多年故舊,雖然一直沒有主從之名,卻也一直有主從之實……今日我便與你開誠布公好了。”
“請子遠賜教。”袁紹撒開手,也是還了許攸一禮。
“先說冀州四郡。”許攸也不去扶袁紹起來,而是在閣樓上背身向東而言。“本初畏懼和公孫文琪打仗,我何嘗不怕?這要是上來被打的落花流水,被白馬義從踩成肉泥怎么辦?但是怕又如何呢?本初我問你,你想要學秦皇、高祖那般掃平四海,御宇天下,最大的敵人是誰?”
“自然是公孫珣。”袁紹毫不猶豫。“董卓雖然強暴,可其人太過于強暴,而且出身太低,不得人心,更不要說他一把年紀了;至于我弟袁術,不是我小瞧他,我便是小心劉焉、劉表都不用小心他,他在別人面前威風一時倒也罷了,在我面前不足一提;唯獨公孫珣,今日我也不瞞子遠,早在數年前的孟津宴上,我便認定了他是我成大事的唯一之敵,而非之前所想的北地主人!”
“這不就結了嗎?”許攸沒好氣的回頭攤手反問。“既然公孫珣是你最大之敵,你怎么能把河北的地盤讓給他?!若公孫珣打了關中再回來吃了河北,你還有爭勝的希望嗎?這種東西,你不爭,就是讓給他!同樣的道理,公孫珣為何要爭天子,因為他不爭,就會有人拿天子對付他!”
袁紹宛如醍醐灌頂:“我懂了,就是因為冀州四郡挨著公孫珣,所以一定要取!就是因為公孫珣最強,所以一定要上來便與他為敵……若是今日避讓一時,那將來便再無勝機了!”
“正是此意!”
“可是……”
“我知道你在憂慮什么。”許攸繼續正色言道。“你是不是覺得,公孫文琪如今占有形勝之地,居高臨下,而其余四郡便是輕易得手,也會被他借著幽并突騎之利,直接把我們沖下來?”
“卻有如此憂慮。”袁紹也是越來越認真。“但是子遠你剛剛說的也對,河北四郡是萬萬讓不得的……如之奈何?”
“那就不要只取冀州四郡!”許攸懇切言道。“本初,青州雖只六郡,卻皆是富庶之地,平原國百萬人口,北海八十萬人口,其余濟南、樂安、齊國、東萊,皆四五十萬人口,加一起就是近四百萬人口,而如今青州無主,這不是天賜良機嗎?公孫文琪可以取并州以作倚靠,你難道不能取青州以作后援嗎?”
袁紹微微頷首:“換言之,那就是公孫珣以幽并,我以青州,然后雙方在冀州爭雄?”
“還不夠。”許攸上前一步,貼住一身素衣的袁紹繼續言道。“還有兗州,我讓你去冀州與公孫珣當面而對,卻也不是讓你放棄中原的!兗州現在就在身后,兗州各路諸侯此時都在你手下,如何不能取?要我說,應該是公孫文琪以幽并之虎士,本初你以青兗之富庶,然后雙方親臨冀州,一決雌雄!”
“可是……”袁紹卻又微微搖頭。“胃口太大,會不會反而一事無成?公孫珣此去關中,真能給我留下那么多時間?若是叩關不成,他折身回來又如何?而且,青州、兗州、冀州都是有大麻煩的,冀州在公孫瓚與韓馥;兗州在各路諸侯;青州在泰山周圍百萬黃巾……你之前說的四百萬青州人口,我怕有一百萬都成了黃巾。”
“他什么時候回來我不知道,”許攸冷笑一聲。“我也管不著。但是青、兗之事我現在就有一個絕佳之策……”
“子遠教我!”袁紹趕緊再度拱手。
“驅虎吞狼外加連環之策如何?”許攸繼續捻須冷笑道。“公孫瓚不是求渤海太守嗎?給他這個印綬便是,反正渤海早就是他的了……然后請他跟咱們一起去打青州!還有泰山的青州黃巾,為何不讓劉兗州、鮑國相、橋太守他們去討伐呢?他們三人的地盤可是緊挨黃巾賊所在的。倒時候,咱們借機吞并三人,再破黃巾,然后告訴青州士人與當地世族,就說咱們是來替他們防御公孫瓚的……本初,你畏懼公孫文琪,難道還畏懼黃巾賊和公孫伯圭嗎?”
袁紹幾乎是瞬間醒悟,卻又大喜過望
“那張邈、張超……”袁紹剛要欣喜開口,卻又陡然想起兩人。
“當斷不斷……”許攸忽然變色,卻是只說了兩句半截話。“至于劉岱、鮑信、橋瑁,這三人若是識時務,自然更好……”
袁紹緩緩點頭,然后又問了一句話:“可若如此,河北河南大河相隔……我在河北與公孫珣必然是苦戰,誰來為我當后呢?”
“這個事情我這幾日也仔細想過。”許攸一聲嘆氣。“如公孫珣,尚有公孫越、公孫范可以倚重,而于本初你來說,袁公路反而是個對手,你也確實無人能制方面。”
“孟德怎么樣?”袁紹忽然開口。
“孟德極佳。”許攸微微蹙額道。“唯獨太佳……而且我幾日看的真切,他是真想討董心復國家的!”
袁紹一聲嘆氣:“若以長久論,得慢慢發掘英才了。”
“但曹孟德依舊可用。”許攸忽然又道。“依舊可以依仗他來穩定兗州局勢。”
“這是何意?”袁紹一時恍惚。
“他不是豫州人嗎?”許攸捻須瞇眼道。“又是本初你信重的英才,讓他去豫州做個豫州刺史如何?”
袁紹只覺身前豁然開朗……這簡直是絕妙之策!
曹操去了豫州,以曹操的才能和他家族在本地的勢力必然能迅速于豫州北部站住腳,然后擋住袁術,而只要曹操和袁術在豫州拉扯,那兗州便自然安然無恙。
袁紹長呼了一口氣,然后學著之前對沮授那般,對著自己這位久存身側的智謀之士躬身相見,大禮參拜。
而許攸也是昂然受了對方一禮。
“子遠啊子遠!”袁紹一時感慨。“前幾日我見到沮公與,只覺他能來見我是天助于我;今日才知道,你也是天助于我之人!”
許攸冷笑一聲,捻須而言:“本初啊,我要澆你一木桶冷水了……事情哪里是我們這些所謂智謀之士幾句就能解決的呢?之前沮公與把話說的那么透徹,大家都以為你要當機立斷有所為了,卻不料你反而因為畏懼和浮名耽擱良久。將來的事情也是如此,不知道有多少麻煩在等著你呢!”
袁紹一時苦笑,卻又強打精神昂然言道,不過這一次,他卻指著落日余暉下的北面黃河揚聲感嘆:“前路忐忑,壯志難酬,這個道理誰都知道……但是子遠,你看著大河之水,蜿蜒向東,萬里不止,中間彎過了多少彎,改了幾次道,但她一力向東,最終不還是匯入大海了嗎?若你們這些才智之士能夠助我,咱們齊心協力,我的壯志想來也會有一天直入東海吧?”
許攸哈哈大笑,卻又忽然搖頭。
“子遠這是何意?”袁紹略顯不解。“我哪里說錯了嗎?”
“本初沒說錯。”許攸收笑搖頭。“不管如何,這段話還是對的。只是本初,你憑什么讓我們這些人為了你的壯志陪你這么辛苦呢?”
袁紹也不由失笑:“不錯,是我又想當然了……若能成事,必然與子遠還有諸位共富貴!”
“不對,便是先在不能成事,也要共富貴。”
“不錯。”袁紹趕緊肅容。“現在便要與諸位共富貴!”
“既如此,本初應該知道我為何沒有提對付韓馥的法子了吧?”許攸低頭輕笑。“潁川諸位,跟著韓馥的家人一起去了鄴城安置,他們背井離鄉,又倉促搬遷,到了鄴城幾乎一無所有,甚至都沒法子在當地取得一官半職……不然,本初以為為何辛仲治、郭公則他們最近如此急迫呢?”
袁紹當即再笑:“如此說來,只要我想取冀州,這些韓馥的鄉人,反而都是我的助力了?不過話說回來,些許官職、財貨,與他們便是。當然了,子遠功勞最大……今日一番指點,將來無論如何,你我都要共享富貴的。”
許攸愈發失笑:“其實,便是沮授那些當地世族、豪強也是你的助力。”
“這又是何意啊?”袁紹是真疑惑了。
“因為他們雖然未必喜歡本初你,卻更不喜歡公孫文琪。”許攸不由挑起眉毛來。“不然早就學田豐那般投奔過去了……”
“他們不喜歡公孫珣什么地方?”袁紹愈發嚴肅。“出身,還是武人作風?”
“他們不喜歡公孫珣在河北治政時對待世族的苛刻。”許攸似笑非笑。“公孫珣在河北十年治政,凡是他治理下的地方,世族、豪強都老實的跟狗一樣,偏偏一旦被他管束住了,還無計可施……但是旁邊人看了,未免心有戚戚焉。”
“既然公孫珣對他們嚴,我就對他們寬;”袁紹忽然言道。“公孫珣以威,我就以德;公孫珣以武,我就以文……如此,以我的家門和聲望,何愁不能可聚青兗之士,合力于冀州,向北而無前!”
許攸啞然失聲。
正在二人于閣樓之上定策與公孫珣爭雄之際,忽然間,樓下有人來報,帶來了成皋城西十里外駐扎的曹孟德的一封書信。
“必然是請戰。”許攸回過神來,當即嗤笑。“我之前怎么沒瞧出來曹孟德如此忠忱?果然是板蕩見忠臣。”
“你說錯了。”袁紹借著落日余暉看了幾眼,卻是直接搖頭。“曹孟德、劉玄德實在是忍耐不住,已經再度向洛陽進發了……按照信上說法,曹孟德得到了昔日一位故人的傳訊,說是董卓軍因為公孫珣攻破了弘農郡郡治弘農縣,直接威脅到了陜縣的緣故,牛輔急調諸部收縮回援,而那位故舊愿意做內應反水,開洛陽城以待……算算時間,這時候他與劉備應該已經到了鞏縣了。如何,子遠以為董軍是真退嗎?此戰又能成嗎?”
“不知道。”許攸微微搖頭。“退不退也無所謂,成不成也無所謂,洛陽如今什么都沒有……一座空城罷了,曹劉二人想當重臣便讓他們去當好了,總會醒悟的。”
“那我們……”袁紹扔下信函,重新在額頭上綁起孝帶。“且喚諸位先生一起過來,議論一下轉向青州黃巾之事如何?”
“可以。”許攸不以為意。
天色黑了下來,正如袁紹猜度的那樣,曹劉二人已經進駐到了成皋西面的鞏縣,而起讓兩人大喜過望的是,此處果然沒有守軍。細細問來才知道,數日前,此地董軍忽然盡數西撤了……如此,正好印證了內應的說法。
翌日一早,二將留下呂岱和腿腳不方便的簡雍引著千余人駐守鞏縣,然后依舊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繼續西進,而果然,前面的偃師城也是半個董軍都無,而且他們還在這里遇到了那名故舊藏在城內的信使……后者告訴他們,再前面二十里的洛陽并非是空城,還是有三五千兵馬駐守的,畢竟那是洛陽。
不過,信使也保證,只要曹操能在三日內于晚間進軍到洛陽城東,然后從正對著銅駝大街的耗門入城,他家主人是有辦法開門的。
曹操與劉備驚喜之余也是不由謹慎盤問……畢竟,之前二張的潰敗實在是太慘了,而此番若非是袁紹不想進軍洛陽的意圖太過明顯,又有公孫珣突然插入弘農,他們也是不敢來的……不過,盤問的結果倒是讓人唏噓了。
“軍事兇危,兩位將軍有所疑慮也是正常。”官寺堂中,此人顯得面色蒼白,只是強撐著答道。“在下一個仆役,也沒什么資格與兩位辯駁,只是在下主人曾有有一言,還望兩位將軍慎重相對。”
“你說來。”曹操正色相對。
“洛陽士民百不存一,苦董卓久矣,曹將軍之前棄洛陽而走,難道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復歸朝廷,重扶社稷嗎?還望將軍莫要猶豫!”
“這話我如何不懂?”曹孟德也是有些訕訕。“我在洛陽北部尉任中與你家主人同僚,不止一次在你家溫氏園中飲過酒……往日種種,宛如身前,只是軍事兇危,不得不防。”
“但是曹將軍想過沒有?”此人依舊面無血色。“將軍心中有疑慮,那盤問下去,只會越來越疑,而我一個低賤之人,什么都不懂,只是傳訊而已,說的話一多,不是破綻也是破綻了,彼時又該如何?”
“這個道理我也不是不懂。”曹操看了眼面色不變的劉備,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應聲。“而且也真不是我不信你家主人與你,只是我這里近萬士卒,性命全都操之于我手,如何能不謹慎?”
“那我只有一種方法以證清白了……我家主人來之前與我有交代!”此人忽然就在堂上拱手。“請許我后退幾步,展示一物。”
曹操自然無不可。
而這仆役后退數步,卻是從懷中取出一個匕首,然后雙目一閉,便在曹劉與堂上諸將的目瞪口呆中往自己脖頸上一插,當即血濺三尺!
尸體倒砸在地上,血液兀自噴涌了許久方才漸漸緩和下來……卻已經滿堂血跡了。
“不想今日殺一義士!”堂上一人頓足而嘆,正是資助曹操起兵的大財主衛茲,此人乃是陳留襄邑人,舉過孝廉的。“孟德,你也太多疑了些!”
曹操羞愧難耐,滿堂上下也無人再多言。
而片刻之后,回過神來,曹孟德再也不疑,一邊下令讓人厚葬此人,一邊便與劉備商議,當夜便一起出兵。
二人議定,以夏侯惇領一千兵守住偃師以作后路,然后曹劉合力,外加之前從鮑信處借來的于禁部,合計九千人,當夜出全軍攻洛陽!
初夏時節,星河燦爛,全軍傍晚出兵,連夜行軍。
然而,越是接近洛陽,曹劉二人卻越是黯然……他們都是在洛陽久居之人,當日之繁華,今日之死寂,如何不讓他們黯然神傷?尤其是曹操,那仆役死前所言,讓他念及自己逃出洛陽時的狼狽不堪,復又想起此番組織聯軍十萬卻不能阻止董卓遷都,更是羞憤交加。
沿途順利,直到洛陽城東的耗門之外,舉火搖晃示意,卻果然有人打開城門,主動相迎。曹操和劉備半驚半喜,匆忙引兵迎上,卻還是小心為上,讓樂進先入城控制城門。
等到樂進派人匯報城門已得,曹劉二人這才放下心來,讓于禁在城外接應,然后親自引眾入城。
“玄德!”曹操強壓心中激動之意,回頭言道。“雖只是空城,可畢竟是洛陽,不想讓你我成此大功!”
劉備面色不變,但也是強壓心中激動,他對洛陽雖然有些感情,但更多的卻是在想,此番奪回洛陽后,不免要名震天下,以抒三十年不平之氣。
“按照約定。”曹操見狀也是趕緊收起多余話,指著南面挨著城墻的道路而言。“你從此處往北走,沿途奪取中東門、上東門,并在那里與城外的于司馬匯合,然后合兵去取北宮;我便隨老溫還有他的人一起,沿著銅駝大街直接去鎮壓南宮與各處署衙……最后,咱們再合兵于西城,務必將殘存的些許董卓軍給逐出洛陽!”
劉備微微拱手,便帶著張飛與自己所部兩千人,徑直順著城墻北上了。城外,作為客軍前來助戰的于禁部也是按照軍令即刻順著城墻,在城外北上。
而曹操這里終究是小心為上,一直眼見著劉備的兩千人全部入城了,這才回頭讓自己的兵馬出發。
而等到他的四千人和那個姓溫的故舊一起合兵進發,甚至夏侯淵、曹洪等人已經開始分散占領鎮壓官署以后……不知為何,曹孟德剛要催動馬匹,卻又忽然想起那個仆役死前的面容,想起自己逃出洛陽城時的狼狽,想起自己在呂伯奢家中的作為,想起舉兵時的艱難……然后鼻子一酸,居然差點留出淚來。
“老溫,這次多謝你了。”曹孟德對著那名在火把下顯得有些面色發白的故舊,倒是誠懇的道了句謝。
然后,不及這溫姓洛陽故人來得及反應,曹操忽然下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命令:“文謙,燒了城門!”
“為何要燒城門?”樂進茫然不解。“劉將軍和于司馬尚未奪得那兩個城門,萬一有變,這是我們唯一后路!而且此時燒城門,無異于明告城內守軍,我等已經到了。”
“就是要絕了后路!”曹操在火把下厲聲而言。“就是要告訴那些西涼賊子,這一次,我絕不再逃了!”
樂文謙無可奈何,但想來既然已經入城,此戰十之**是個大勝仗,倒也無話可說……實際上,跟在曹操身后的衛茲等人也都無言……便干脆撤出城門,一把火點著了洛陽耗門的城門樓。
隨即,曹操親驅全軍向前,其中各部紛紛往據三公府、九卿署,而曹操本人則兀自帶著兩千余人往南宮而去。
行到南宮跟前,眼見著當日因為誅宦而倒塌、焚毀的城墻尚在,向來情感豐富的曹操幾乎又有落下淚來。
然而,不及多想,忽然間四面喊殺聲頓起!
北面北宮方向,身后三公府與諸官署間,交戰聲都是陡然一強。
這個時候,曹操倒依舊沒有在意,因為他畢竟之前放了火,此時的交戰聲,恐怕是城中殘余的那幾千西涼兵馬見到火起匆匆趕來的。
而按照之前內應老溫的說法,整個洛陽城此時應該只有區區三四千人,以此番曹劉二人的合力,應該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其人剛要呼喊左右,下令進入北宮時,卻心下猛地一驚。原來,那名有著以死明志仆役的洛陽舊交老溫,居然已經沒了蹤影。
“將軍,孟德!”旁邊的衛茲見狀不由焦急。“速速入北宮掃蕩吧!”
曹孟德張口欲言,卻一個人都說不出來。
而衛茲剛要再言,深夜中,喊殺聲越來越重的洛陽城中,一陣弩矢從殘破的北宮墻后射出,隔墻射入到了曹操軍陣之中,而在馬上彎腰說話的衛茲直接脖頸背上挨了一矢,當場斃命!
火光琳琳,喊殺陣陣,曹孟德終于明白,自己并不比二張更聰明!而當他聽到銅駝大街那一端傳來密集馬蹄聲,倉促勒馬回轉,看到被自己下令燒著的洛陽耗門時,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何止是不比人家聰明,有時候簡直蠢得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