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九章 山人琴畔鬼吹燈

劉虞的絕望并非只是來源于公孫珣的跋扈與敵意,更是來自于擁漢派內部的復雜派系……有些東西,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的,連劉虞這個名義上的擁漢派領袖自己都說不清楚。

在這方面,劉伯安唯一確定的是,在長安這個特殊的地方,漢室四百年威德而形成的所謂擁漢派力量,其實遠超表面想象,其中激進者也不乏其人。而此番衛將軍重返長安,劉伯安那番請公孫珣為大將軍,以其女為皇后的應對,其實已經是迫不得已的一次嘗試了。

為什么會如此?

說起來很有意思,漢室威德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很玄乎的一個玩意,當桓帝興起黨錮,盡失士人之心;靈帝戰后加賦,失信于全天下;還有董卓將洛陽弄成白地……彼時這玩意似乎是不存在的,不然何至于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呢?又何至于一開始就會發生那些事情呢?

但是,真的等到一個確乎的、肉眼可見的人或組織出現,而且彼輩似乎還確實有能力將這個持續了四百年,將政治制度、民俗文化、國界地理等等一切銘刻到天下人心中的龐然大物覆而蓋之、取而代之的時候,所有人又都畏懼甚至驚恐了起來。

而且大部分人,包括之前參與過對抗、攻擊、肢解這個龐然大物的人,都發自內心的認為,自己有那個道德義務阻止這一切。

其中,有與漢室牽扯不休的公族權貴之家,有飽讀詩書相信儒家忠君思想的傳統士大夫,甚至劉備和曹操,哪怕他們心里明白,等自己成為天下至強之后,一定也會對取漢室而代之有這么一點想法,可此時卻也是真的對拯救漢室有一種使命感。

這不玄幻,也不虛偽。

因為古今中外,這種情緒都是廣泛存在的,眼下的匡扶漢室也好,后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乃至于反清復明,還有羅馬永存,波斯萬歲等等,這些都不是一句簡單的口號,大面積存在的遺老遺少確實代表了相當程度的人心所向。

實際上,這種情緒的廣泛存在,甚至達到了一種可以在心理學上被定義的程度,心理學上對王朝更迭中人們多數從道德上認舊王朝的現象是有研究的。

換言之,從公孫珣癡迷和向往的那個科學道理上來講,天下人維護漢室,抵觸他公孫氏的天下不僅是一個從傳統道德上值得推崇和認可的行為,而且還居然是一種非常科學的事物。

畢竟嘛,在這個時代,只有兩個人可以用一種別開生面的是非觀、文明觀、歷史觀來看待事物,其余種種都還是用一種最樸素、最傳統的三觀來做認知與判斷——那么在他們看來,無論如何,簒逆總是不對的吧?

甚至可以說,對于這些人而言,維護漢室這種東西本身就是一種最基本也是最高級的道德要求,恰如在有些人眼中‘吾可取而代之’本身就是一種最常規卻也最高級的歷史功業一般……時代擺在這里,又有什么好說的呢?

連徐元直和陳元龍這種人都會疑惑和迷茫,何論和漢室一起經歷了更多的其他人呢?何況公孫珣本身就有大量的潛在敵人呢?

所以大家都會迷茫,哪怕公孫珣說了什么亡天下、亡國之類的話,還是會迷茫。而迷茫就會有猶疑和選擇,就會有背叛和堅定,就會有大批的人為了所謂漢室四百年恩德去豁出性命。

那么回到眼前,劉虞和士孫瑞,還有黃琬這些人,真的是擁漢派中的穩重派,劉虞從河北而來,知道公孫珣的強大實力;士孫瑞是關中本地一個穩重的傳統儒家名士,他生怕關中一個不好變成河南那個鬼樣子,所以他有一種天然的妥協需求;黃琬則是多虧了公孫珣讓他免遭另一個時空的李傕之亂,所以多活了幾年,多走了一遭,而從中原、荊襄、巴蜀走完一圈回來后,其人看透了一些東西,干脆無欲無求,只想做個漢室忠臣到死而已。

但其他人呢?

那些性格剛強的,眼界狹隘的,目光短淺的,想投機的,心存不軌的呢?還有被公孫珣的新政傷害到關中大族呢?那些因為公孫珣的軍事擴張而緊張過度的人呢?甚至天子本人呢?

只能說,有些事情和人物必然存在,而且必然廣泛存在。

譬如講,公孫珣在灞橋橋頭其實就漏下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團體——天子和一些擁漢派的人這兩年可不止是請求充實掖庭,實際上天子束發后為了延續后代,十五六歲立幾個美人反而尋常,真正讓天子和他身邊人下了力氣的,在于侍中與黃門侍郎。

漢家制度,侍中和黃門侍郎是能夠貼近天子的近臣,于是去年底,長安正式提出了由長安本地選派侍中與黃門侍郎的事情,而當時公孫珣居然也同意了讓長安自己選拔,唯獨需要限定名額——六個侍中,六個黃門侍郎。

“衛將軍被外戚一事激怒,把注意力都放到王、董、伏三位身上是好事。”這幾年一直以閑散身份在長安久駐的太中大夫王允如此言道,而其人身側則是數名之前灞橋前參與迎接之人,至于他們所處之地乃是王允后院私室,連個仆從都沒有,唯有點點燭火搖曳。“如此,才會不耽擱咱們的大局……再說了,今日事后,劉伯安也好,楊文先也罷,還有那幾位侍中、侍郎也該幡然醒悟了,以天子的聰明想來也會覺悟,這對咱們而言反而是好事!”

言至于此,其人忽然看向一名黑著臉盤腿不言之人,然后正色以對:“如何,馬侍中今日還有何話說?馬騰將軍以為能茍且下去,可衛將軍明顯是不想放過你們吧?”

那黑臉之人,自然是六位黃門侍郎之一的馬宇了,聞言臉色更黑:“王公何必嘲諷,衛將軍乃是說伐蜀,何關我們西涼?”

王允愈發沉聲追問:“馬侍郎何必自欺欺人?伐蜀從哪里走?武都要不要讓開?而武都若是要任由衛將軍那萬騎鄴下精銳與徐榮部一并進入,再加上早就握在衛將軍手的漢陽半郡,敢問西涼馬韓二位將軍何以自保?而且再說了,誰家伐蜀要遣做人質的嫡長子回去勸降?誰家伐蜀盡用騎兵?此番義從首領龐德不是西涼名將,韓將軍女婿?那偏將軍張遼身側副將不是被馬韓二位排擠出去的西涼大豪楊秋嗎?便是馬騰將軍長子馬超,此番不都帶在那騎都尉趙云身側嗎?名為伐蜀,實為兼并西涼,此事稍有心之人,一望便知。衛將軍便是心懷不軌,可用兵一事焉能小瞧于他?還望你早早與馬韓二位聯絡,告知他們存亡大限將至,讓他們早定決心!”

王允連番質問與要求,馬宇卻無一言能對。

而周圍的某些人此時才反應過來,公孫珣居然是要吞并西涼,而非是要伐蜀……當然,也不能怪他們,他們著實不懂這些。

“還可以去聯絡一下幾位劉公子。”王允繼續言道。“之前他們屢次拒絕我們邀請,今日卻未必了……”

“不是名為伐蜀,實為定西涼嗎?”有人認真詢問,卻正是另一位黃門侍郎張昶。

王允看了看張昶,也是心中無奈。

話說,張昶是涼州三明張奐之子,然而張奐當年為了擺脫涼州人,不惜讀書之余還拿軍功換了京兆戶口,變成了內地人,但依然走火入魔,堅持讓子孫后代讀書習文。就好像張昶,身為張奐嫡子,居然和其已經去世兄張芝一樣俱為書法名家,張芝乃是草書之祖,號稱草圣!而張昶則擅長隸書,依靠著其兄長的名號,號稱隸書亞圣!在如今的長安,其人是唯一一個有資格和鐘繇的書法相提并論的!

唯獨其弟張猛尚有其父余威,在關西頗有威名,這才專門籠絡。

而王允見賢思齊,看到張昶出聲,卻又順勢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位列三公的皇甫嵩猶豫許久之后,忽然直接離開,其子皇甫堅壽也堅決辭掉了侍中一職,全家離開長安避禍去了,只有一個心中不甘的皇甫酈在此。

對此,王子師并不怨恨皇甫氏,皇甫氏對漢室也算是盡心盡力了,臨了也只是退出而非反戈一擊,所以只是真心覺得可惜而已,因為若皇甫父子衷心為漢,愿留在長安,那以皇甫氏在北地、漢陽、三輔等地的威望和軍事影響力,此番面對公孫珣試圖兼并西涼的動作,絕對是大有可為。

“人心苦不足,及得隴復望蜀。”見到張昶詢問而王允卻一時失態,倒是另一名關西本地名門之后,侍中金旋忍不住插嘴解釋。“軍事的事情是說不清的,當年光武便是得隴望蜀,今日的局勢也必然如此……若是衛將軍輕易吞并馬韓,則必然嘗試攻擊漢中張魯,以盡求隴地。而若漢中再輕易拿下,伐蜀便不是什么幌子了,事情也就順水推舟了。”

“原來如此。”張昶恍然大悟。“那我去與侍中劉誕說,我二人乃是好友,必然能讓他信服,然后再讓他去說服他兄長,此去蜀中務必觀察局勢,隨時準備搬兵北上……”

“不要找劉誕。”王允趕緊擺手。“劉氏兄弟一直不愿意從我們,一來是因為蜀中一直與衛將軍相安無事,二來也是他們兄弟俱為衛將軍所制……前年劉益州遣使求放回其子,結果衛將軍只放回了一個不上不下的三子劉瑁……換言之,此時只有即將離開長安歸屬地的劉范本人可以交通大事,劉誕不值得冒險。”

張昶緩緩頷首。

見到對方似乎不以為然,王允忍不住又壓低聲音懇切囑咐道;“諸君,便是我也得承認衛將軍確實有大功于朝廷,而其人于渭橋所言,更是頗能蠱惑人心。再加上如今河北兵強馬壯,此番他又引萬騎精銳至此,讓人心生畏懼……那么如今情勢之下,指不定便有人見勢不妙,直接做了負漢恩之人。所以諸位交通之時,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萬萬不可作出洋洋大態,以至于泄露機密,落得滿門不存!尤其是衛將軍此番氣怒,沒怎么注意到諸位侍中、侍郎,那咱們更要小心,萬萬不可暴露,因為一旦暴露,必然引起遐想,惹來株連,屆時我等身死族滅無妨,唯漢恩不可負!”

室內眾人不再多言,而是齊齊袒出左臂,乃是仿效周勃誅除諸呂時的典故——從劉者,皆左袒也!

王允微微頷首,眾人就此散去,出的密室,院中星光之下,又看到同為關中大族出身的侍中射堅與皇甫嵩之侄皇甫酈身影,倒也不足為奇了。

說白了,侍中與黃門侍郎是天子近臣,而天子當日趁著束發讀書的借口趁勢重起這二者,本就是要借此拉攏人才和尋求政治同盟的。

唯獨和那三個外戚相比,更顯得光明正大一些罷了。

仔細想想便知道了,六個侍中,除去一個辭走的皇甫堅壽,其余五人,楊琦、楊眾乃是關西第一名門,弘農華陰楊氏的子弟,楊彪的從兄弟;劉誕是劉焉次子;射堅、金旋是京兆本地的大族掌舵之人。

而六名黃門侍郎,馬宇是馬騰漸漸立足后重新在三輔認得親戚,根本就是代表了馬騰;丁沖是沛國譙人,乃是曹操的老鄉,而且此時他絕對不知道自己兩個兒子在另一個時空的下場;傅干則是北地第一大族傅氏出身,也是名臣傅南容之子;蓋順和傅干是一回事,他父親乃是蓋勛,其家族在漢陽根深蒂固;至于張昶,皇甫酈,都是涼州三明的后人,就更不用多說了。

這些人,或者有足夠的理由忠心于漢室,或者有足夠的理由反對公孫珣,而且都是有實力的人,不是能找到外援就是本地大族出身,要么是在涼州、三輔等地有巨大影響力……可見剛剛束發的天子和他身邊的忠臣,當時挑人的時候確實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而這其中,射堅走出王允府中,偷偷轉入小巷,長嘆了許久后,剛要走出去繞路步行尋自己停在遠處的馬車,卻不料又被人給攔住了。

“射侍中,”來人正是王允親信仆從。“我家主人請你折返一趟。”

射堅不敢怠慢,匆匆折返,而回到王允府中重新進入密室,卻見到同僚金旋也在,二人點頭相對,射堅尚未坐穩,王允便口出驚人:“射侍中、金侍中,有一件事想托付于二位……能否請你們分頭去衛將軍府上密報今日之會?”

射堅當即愕然。

但金旋旋即醒悟:“王公是覺得衛將軍遲早會察覺到我們嗎?所以提前亂起心?”

“不錯,”王允懇切相對。“我想了許久,衛將軍或許在灞橋上的確被婚姻事激怒,一時眼中只有三位外戚,但以其人的聰明和對我的成見,遲早會防備我,并從我這里想到諸位侍中、侍郎身上,那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亂其心……而且我也知道,如射侍中、金侍中你們這些關中大族,雖然因為新政而對衛將軍異常不滿,可更怕他的霸王斷刃,不然當初也不會表面屈服了,而如今衛將軍提萬騎回到長安,你們便是真的忠心漢室我也不敢用了!”

射堅和金旋對視一眼,然后齊齊欲言。

“不用辯解,而且我這是個兩全其美之策,一來也算是你們為漢室盡力了;二來你們也免得家族罹禍,可以就此脫身,將來事成或不成,都可安心……如此,何樂而不為呢?”言至于此,王允俯身而拜。“就當兩位是為了漢室委屈一時,做個死間吧!”

射、金二人各自嘆氣,也只好俯身還禮。

起身后,金旋主動相詢:“到衛將軍處,該報哪些人名,還請王公直言。”

“自然是報我、城門校尉董承、左右中郎將伏、王,還有黃門侍郎皇甫酈,與二位自己的姓名。”王允坦然而對,儼然早有想法。“三位外戚之身太明顯了,衛將軍深恨之,而衛將軍對我也早就憤之入骨……皇甫侍郎雖然英武,但皇甫公父子既去,其人多半是使喚不動其叔父舊部的,而衛將軍看在皇甫公的面子上,多半不會為難這個已無用之人,正好拿來遮掩。”

射、金二人聽得此言,知道王允早有妥當想法,如何會多言,只是再度俯身一禮,便匆匆而去了。

第二日晚間,衛將軍府。

“換言之,”公孫珣看著身前的劉范,若有所思。“王子師尋到你,讓你回到蜀地后,不但不要勸你父歸降,反而要你勸你父發兵與我相抗?然后他還說他會與董承、伏完、王斌等人在長安行大事,以作呼應?!”

劉范連連頷首不及。

“歷史是螺旋前進的,不是畫圈,你們怎么就不懂呢?”公孫珣望著身前完全稱得上是故人的劉焉長子,一時搖頭。“若無沒記錯,若無我,你小子早死了!”

劉范愈發慌亂……最后一句且不提,前面一句,每個字他都懂,為何連在一起卻一點都不懂呢?而且最后一句也有些讓人茫然,到底是指哪一回?

應該是指董卓遷都吧?

“太祖既至長安,群丑震怖,王允聯諸逆相約謀太祖,重申舊誓。未幾,與會者八人,出首者四也!”——《舊燕書》.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紀

ps:睡不著,原本請假的,結果請假條發了,卻通宵碼了兩章……當還是要請假,明天可能沒了,就當請假條放到明天好了,主要是我怕作息倒不過來,到時候要猝死,所以準備今天晚上回來吃褪黑素強行調作息……先去搬磚了。

說起來,我天天說請假,結果上個月超標,這個月五天27k,到底有啥可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