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九這一日的四更時分,太尉劉虞在對愛妾道了一聲辛苦后,便直接匆匆出門而去了。
天色未亮,或者說冬日的四更時分本就是一年中最黑的時候,劉虞坐在馬車上,撩開厚重的麻布簾子四面看了一下,只覺路上黑漆漆的,半個行人都無,顯得極為冷清,便復又放下了簾子。
說起來,這種冷清還跟公孫珣有關。
畢竟嘛,雖然這位衛將軍雖然遠在鄴下,不常來長安,但其人的思想做派還是影響到了北方各處……譬如講,衛將軍不禁衣食住行精細華麗,卻極度厭惡人力物力的浪費鋪張。
對此,蔡伯喈在鄴下大學中總結的就更精辟了,乃是說公孫珣不禁奢華,卻極度厭惡侈靡。
這兩個詞用的極準。
所謂奢,其實是專指非農家庭排場大的意思,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公孫大娘本就是經商起家的緣故,所以鄴下對于工商官吏軍等非農家庭是比較容忍的,甚至隱隱有鼓勵的意思,而隨著非農產業的發展,這些產業必定又會帶來的大量的高端日用品,進一步助長了這方面的風氣,于是變得華。
而所謂侈,則專指人多,糜,自然是靡費的意思,換言之,衛將軍母子又極度厭惡對人力的浪費,鄴下官方也一直給所有州牧太守強調,地方官一個主要職責便是打擊人力浪費,你有錢可以養人,但養的人是要干活和生產的,是要有切實工作的,是要放在工坊和農田的,而不是單純在那里站著給你長臉。
這當然是對的,不要說劉虞,楊彪和王允那些人也都一直很贊同。
那么在這種風氣下,往年一個大戶人家出行,前后跟著幾千個奴婢,結果有一多半是服侍人那種場景,恐怕終衛將軍一生都不會出現了。
而堂堂領尚書事的太尉出行,只有三十來人,三四輛車子,其中二十人還是朝廷專門派出的騎馬侍衛,便也顯得尋常了。
不過,太尉畢竟是太尉,這種冷清感很快就消弭殆盡——先是街道上的一隊巡查兵丁和更夫所屬的察覺到了劉虞的儀仗,便匆匆前來護衛,隊伍一躍變成了四五十人的規模,而且燈火也明顯多了起來;然后等到了未央宮北闕大街上,又相繼遇到了幾乎類似狀態的司空楊彪、司徒趙謙、光祿大夫黃琬、諫議大夫種邵等人,幾位朝廷重臣聚到一起,隊伍不免變得更加龐大。
太尉在前,司空、司徒在后,兩位準三公待遇的散官大夫再于后,隊伍浩浩蕩蕩也有四五百人的規模。
但這一切都在未央宮北闕正門前戛然而止。
虎賁軍打開宮門出迎,不要說路上碰到的巡視兵丁了,便是隨行的侍從、屬吏們也紛紛止步,只有幾名重臣本人在虎賁軍的接應下進入到了宮內,并往尚書臺而去。
“今日應該不會出事吧?”甫一踏入宮門,司徒趙謙便不由蹙眉。“這天色未免黑的太過了些……”
“應該是要下雪,所以天色陰沉,不礙大事的,太陽出來終究會亮堂的。”司空楊彪隨口而應。“倒是令弟傷勢如何,聽說因為司徒嘲諷后將軍,結果被后將軍抓去打了三十鞭子?”
“沒大事。”趙謙愈發蹙眉不止。“我們家乃是公認的蜀地蠻子嘛,素來不怕挨鞭子,倒是后將軍的跋扈……”
趙謙話說到一半縮了回去,立即引起了身后諫議大夫種邵的好奇:“后將軍的跋扈如何?司徒也覺得有些過了嗎?”
“恰恰相反,我總覺得后將軍的跋扈有些虛浮。”趙謙邊行邊正色而言。“之前咱們有猜測,說是后將軍此舉其實是受了衛將軍之意,專門借他手清理長安的,可從舍弟一事來看,倒有些像他私人擅自為之……莫說沒有膽量直接對付我,便是于我弟都不敢真的動狠手,只是尋些不清不楚不三不四之人報復私怨,這哪里像是真得了衛將軍授權?而想當年桓帝、靈帝時的司隸校尉,有一個算一個,又有哪個不是動輒便可對大臣抄家滅族?我當日還以為我們成都趙氏要亡在這長安城內了呢!結果,居然只是打了我弟弟三十鞭子就送回來了。”
種邵一時若有所思,其余幾人也都一時沉默。不過,這種沉默很快就被劉虞的一陣咳嗽聲打破。
“伯安,稍微注意點身體。”等劉伯安咳嗽完,光祿大夫黃琬也是不由嘆氣。“你年紀比我還小,這也是當年靈帝指認你為輔政宗室大臣的緣故,怎么這些年一日日反而身體不如我了呢?”
“讓光祿大夫見笑了。”劉虞趕緊正色道。
“黃公這話倒是有些不公了。”倒是身側司空楊彪此時插嘴說了句公道話。“若非為此輔政,如何見老?”
眾人紛紛苦笑。
話說,宮中道上,幾位漢室重臣之間氣氛如此和諧,一來,乃是因為公孫珣常年在鄴下壓迫,逼得他們多年來不得不報團取暖;二來,卻是他們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桓靈以來的大部分極端政潮且不提,連董卓之亂都經歷過了,那此次所謂‘大變’在他們眼里其實也不是個事。
就這樣,等到幾位重臣步入尚書臺那一刻,天色終于微微明晰起來,而與此同時,建安五年的第一場雪的第一片雪花也如約落地。
“衛將軍偷襲南鄭不成,倉促敗退,路上遇到一群麋鹿沖擊軍陣,一時失去蹤跡?”尚書臺內,劉虞聽完執勤尚書楊密匯報后,不由覺得荒謬,便環顧左右。“諸位,自古以來你們聽過類似的事情嗎?”
“這也太過奇異了!”身為楊密的族兄,司空楊彪也嗤之以鼻。“偷襲南鄭不成或許是可能的,畢竟衛將軍彼處只帶了一萬兵,南鄭又是名城,可麋鹿……諸君以為如何?”
“能如何?”劉虞來之前便有了定論,此時更是毫無疑慮。“我以為這十之**是衛將軍故意炮制的假軍情,專門誘惑長安城中人心的……諸位想想,人心歷來思定,再大的風波過上三四個月若不再起第二次波瀾,那便會漸漸平定;但反過來說,上次的事情要是過去不久便再出事,說不得便有些人為之所動了,因為他們之前剛剛動過一回。”
“只是著若是衛將軍所為,他為何要行此事呢?”黃琬認真詢問。
“還不是因為時勢不同了。”劉焉不由嘆了口氣。“諸位,你們想一想……漢室、天子、公卿,如今于衛將軍而言到底算是什么?”
尚書臺內,劉虞的專屬公房中,幾位重臣齊齊變色。
而劉虞也干脆直言:“其實討董之時,關東以袁紹為首,便有重行廢立,或者摒棄關西朝廷之語,這也是袁紹的最大罪過……彼時,其實就已經有不少諸侯視朝廷為累贅了,或者為董卓之私器了。而反過來說,衛將軍討董、破袁之前,以一個邊郡世家子之身,其實是不為天下士人所傾心的,所以當時漢室朝廷于他而言便是必須之物,因為沒有天子沒有公卿,他便沒法在聲望和人心上壓過四世三公的袁氏,更不能借朝廷之名收攏人才、人心!”
眾人紛紛頷首。
“等到了他討董、破袁之后,長安朝廷于他來說雖然還是必須之物,卻非致命之器了。”劉虞繼續嚴肅講解。“那時他主要是需借著朝廷名義推行他的新政,借著朝廷名義羈縻涼州,借著朝廷名義與南方諸侯保持和睦,而偏偏彼時天子也未成年,理所當然不會與他爭權,長安對他來說典型的有利無害……這也是為什么之前數年間咱們和鄴下相處反而顯得親密的緣故。可如今呢?”
劉虞的言語戛然而止,但在座之人卻多是天下頂尖的政治老手,如何不懂?
說白了,就是隨著公孫珣的勢力一步步穩固,長安小朝廷的作用在一步步下降,一開始是沒有這個朝廷就硬不起來;然后是有朝廷在手自然好,但關鍵是不能讓朝廷脫離控制,為他人所用;再后來干脆就是利益上的結合,有了不錯,沒了卻也無所謂了;但問題可怕的地方在于,隨著天子成年,事端不斷,而公孫珣本人在北方乃至于天下的威德愈隆,其人的統治愈發穩固,這種關系很可能進一步發展……變成所謂長安小朝廷成為衛將軍權勢路上的嚴重阻礙!
那么這個時候衛將軍會怎么做?
好一點,可能是想法子削弱、控制!
差一點,干脆便會想著清洗、架空!
最要命的,也是在場所有人都從心底抗拒的,自然就是肢解、廢立,乃至于消滅了!
這個話題有些沉重,但卻是這幾個人根本避無可避的事情。
“真要是如此,倒時候奮力一搏便是。”隔了半晌,諫議大夫種邵失笑而對。“那太尉的意思呢,此事要如何處置?”
“就止于尚書臺。”劉虞心中早有定論。“壓下不動,且等鈡元常處的訊息……免得有些人腦子一熱,恰好被公孫伯圭給捉住。”
“可是太尉……”種邵復又以手指窗。“窗外便是京有喜的虎賁軍,如今消息出入未央宮,必然從他那里走,咱們傳不傳又有什么意思呢?”
“正是要他去傳!”劉虞凜然對道。“京有喜是公孫文琪的私人……若是消息來源他也辨別不清,必然會謹言慎行;而若是消息來源明確,他必然會有行動。屆時咱們就可以對癥下藥了。”
種邵和一旁黃琬、楊彪齊齊醒悟。
是了,尚書臺穩住不動,而消息又傳出去的話,那必然是京澤這個環節出了問題,而京澤一旦主動傳播,十之**就是公孫珣在釣魚……這時候反而可以立即約見眾臣,給他們作出提醒了。
事情似乎到此為止。
不過,眾人剛要放輕松起來,卻又不免注意到司徒趙謙的神情,后者滿臉怪異,一直在盯著那短短一封文書看個不停。
“趙司徒有何疑慮?”劉虞等人不免好奇。
“不瞞諸公。”趙謙指著手中文書認真答道。“諸公應當知道,在下曾引兵出散關意圖伐蜀,曾在隴上駐扎近半年,對彼處情形頗有所知……我是驚嘆于麋鹿二字!若非真的去過彼處,是決計寫不出這個說法的。”
劉虞等人一起愕然。
因為趙謙這句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漢中、武都一代的隴上,麋鹿確實是大群出入,而且是足以沖破小股軍陣和營盤的!
那么換言之,這個看似極為荒謬的軍報,其實反而格外真實可信。
“若真是如此,則此事說不得真是天佑炎漢。”楊彪悠悠嘆道,卻又緩緩搖頭。“畢竟漢中乃是炎漢之源頭。但這也說不得,只是公孫文琪為了清洗長安而格外用心而已。”
“不錯,我也只是嘆一聲麋鹿二字罷了。”趙謙也嘆了口氣,然后扔下此文書,顧左右而笑。“經過那一日,諸位還不能看清嗎?沒有兵馬咱們什么都做不得……而衛將軍一旦真有不幸,屆時北方大亂,我估計鄴下與河北七州會奉其子自保,緩緩圖大局,而關中即便不穩,恐怕也只是會被公孫瓚那種人所制,若他當政,朝廷只會更難!說不得三五日就要加九錫了。”
眾人再度黯然。
“那就靜候消息吧!”劉虞思索再三,終于維持了原定計劃。“此文書封鎖于尚書臺……楊尚書,非我之命,不得與任何人言及此事,且靜觀其變!”
一直沉默侍立的楊密點了點頭。
但就在劉虞等人剛要起身時,其人忽然開口:“但諸公未至之前,我已將此事稟告給了天子,而天子早早有旨意,若太尉與諸公至,還請在忙完公務后往前殿一會……說起來,天子已經等了許久了。”
公房內鴉雀無聲,劉虞更是盯著楊密許久不動,而半晌,其人方才扭頭,卻又看向了面無表情的楊彪。
公房內氣氛愈發詭異。
“按照衛將軍走前布置,天子對外交通,除了三位帝師之外,其余便是尚書、侍中、侍郎,也要經由虎賁軍記錄認可……你可知道?”司空楊彪在劉虞的逼視下終于緩緩開口,朝著自己族弟質問了起來。
“自然知道。”楊密依舊不動聲色。“所以,昨夜是虎賁中郎將京澤代為轉呈;而之后,又是虎賁中郎將本人受命來傳旨。”
舍內眾人的呼吸忽然粗重了起來。
而劉虞也心下恍然——這些人拉攏了京澤。
或許是早就拉攏,或許是今日‘麋鹿之變’驚嚇到了其人,然后為天子親自所誘;或許京澤本人是真心投靠,畢竟其舅父是漢室忠臣,或許只是看到軍報,一時心神失守,又或者干脆是受命詐降;或許王允、楊密、楊彪,乃至于連趙謙都早就串通一氣,又或許他們中大部分人只是因緣際會,全被天子蒙在鼓里,今日才醒悟……但不管如何,這些人最起碼在表面上拉攏了京澤!
京澤、京有喜,虎賁中郎將,掌握未央宮戍衛大權,也可能是此時長安城內……不對,可能是此時整個三輔地區最大一股精銳部隊的指揮權。
這個籌碼在此時,足以改變大局!
偏偏公孫瓚還恰好被王允請到城外去了……你說巧不巧?
“你們這樣會害了天子!”劉虞勃然大怒。
“太尉為何不去親自與天子當面分說呢?”楊密俯身懇切而對。
“正有此意。”劉虞即刻向外行去,此時此刻,他唯一的指望便是能說服小天子自己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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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伏既夷族,王氏歸邯鄲……天子患之,思無人與謀,乃問尚書楊瓚,瓚薦以前太中大夫王允。時允以罪,居城外不得擅入,而天子居宮中,不得擅出,遂以車載廢簏,內王允與謀。時后將軍公孫瓚領長安治安事,有王氏仆出首告,未及推驗。天子大懼,復問侍中楊瓚,瓚曰:‘何患,明日復以簏受絹車內以惑之,后將軍必推而無驗,則彼釋疑矣。’天子從之,而車載廢簏入城,復出城,皆查無人,瓚由是不疑。”——《新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