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歸元二年春天,崆峒山下的接引院里內格外熱鬧。
一年一度的選道會即將來臨,讓接引院等待出家當道士的孩童們既緊張,又十分期待。
大唐自玄宗皇帝李隆基起便抑佛興道,尊老子為李氏之祖,追封為玄元皇帝,道教由此興盛。
天寶元年三月,天子李隆基駕臨崆峒山彈箏峽,在紫霄天宮祭祀玄元皇帝老子,并敕封紫霄天宮等六宮為崆峒山三清正統,由朝廷供奉。
從此,崆峒山紫霄天宮及其下屬的兩宮三觀便吃上了皇糧,衣食充足,不再為生存所憂,也不肖與其他野道為伍,卓然傲立。
今年又與往年不同,肆虐多年的安史之亂即將結束,眼看天下安靖,紫霄天宮便宣布將擴大選道名額,使接引院的孩童們更加期待。
接引院的三百余名孩童主要來自隴右、河西和關中等地,大多七八歲,有家境貧困、想進道門吃碗飽飯的寒門卑童,也有一心向道,投身于在三清門下替家族消災祈福的豪門世家子弟。
崆峒山有數十座道觀,想出家為道并不難,但大家都想進紫霄天宮及其下屬的兩宮三觀,就像后世人打破頭都想擠進機關事業單位一樣。
每年春天,紫霄天宮下屬的兩宮三觀都會來接引院選道一次,這可是崆峒山的大日子。
夜漸漸深了,第二寢堂內的百余名孩童依舊興奮難眠,竊竊談論著明天的選道大會。
“聽說明天要選六十人上山,兩宮三觀各選十二人。”
“那按照什么條件選呢?”
“笨蛋,當然是按照練武資質來選,身體越強壯越好,哪年不是這樣?”
“那‘割草’今年不是又完蛋了?”
“那是他活該,長那么高的個兒,卻弱不禁風,動不動就暈倒,連野道觀都不會要他,他早就該滾回靈州了,居然還在這里賴了三年,臉皮也夠厚的。”
“聽說他家族不準他回去,今天若再選不上,他只能去討飯了。”
“他上次被張虎兒一拳打爛鼻子,暈了三天,好像醒來后就變成白癡了。”
“哎喲!這下子他連叫花子都當不成了。”眾孩童都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這時,門口傳來一聲怒吼,“都給我閉嘴,再不睡覺,看你們明天拿什么選?”
寢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蜷縮著一個孩童,他身子顯得比別的孩童要長一些,身上只蓋著一張薄薄的破毯子,在木地板上和衣而睡,早春二月,正是乍暖還寒之時,夜里十分寒冷,他被凍得瑟瑟發抖。
這個孩童就是其他人口中的‘割草’,他姓郭,因身體瘦弱像一根草,大家又叫他郭草,諧音就是‘割草’。
他全名叫做郭宋,今年八歲,是靈州郭家送來崆峒山出家的祈福子弟,他父母雙亡,無依無靠,郭家自然便選中了他。
在接引院已經呆了三年,接引院每日只供一餐,他又身無分文,長期處于饑寒狀態,當然長得瘦弱,莫說紫霄天宮看不上他,就連其他野道觀也不要他,野道觀自身就生存艱難,誰又會添一個負擔?
按照接引院的規矩,三年選不上就必須離去,但郭家又不準他回去,若今年再選不上,他真的只能上街去乞討了。
郭宋在接引院一直就是其他孩子欺辱嘲笑的對象,十天前,力氣最強悍的張虎兒強拉他去當陪練,被張虎兒一拳打爛鼻子,當場暈過去,整整躺了三天才醒來。
但他醒來后,卻像變了一個人,變得異常沉默,常常望著天空發呆,一站就是一天,大家都說他被打成了白癡。
但誰也想不到,當這個飽受欺凌的孩子醒來后,他已被另一個橫邁千年的靈魂取代了。
已經七天了,郭宋還沒有從穿越千年的無盡哀傷中恢復過來。
前世,已經三十五歲的他是銀行里一個普通的小職員,連續一個月的高強度加班使他極度疲憊,當回家后躺在沙發上不久,他便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在他靈魂離開身體的那一瞬間,他耳邊還回蕩著妻子和女兒焦急的呼聲,“老公,你別嚇我,醒一醒啊!”
“爸,你快醒來啊!”
但醒來后,他卻出現在一千三百年前大唐,想到自己無法再見到愛妻和年幼的女兒,巨大的悲愴便瞬間襲來,郭宋忍不住潸然淚下。
“郭宋,你又哭了!”
身后,另一個孩童韓小五輕輕拍他的肩頭,小聲安慰他道:“別哭了,實在選不上,我們就去當和尚,也是一個去處。”
郭宋連忙抹去眼淚,低聲道:“我沒事,小五,早點睡吧!”
“嗯!睡了。”韓小五含糊嘟囔一句,很快便發出低微的鼾聲。
郭宋卻無法入睡,他強迫自己暫時忘記了悲傷,但另一種情緒卻悄然涌出,那就是深深的困惑。
七天前,郭宋從這個同名的道童身上醒來時,他很快便發現,這個世界和他在歷史書上學到的大唐有很多地方不同。
安史之亂即將結束,但平息安史之亂的不是唐肅宗李亨,而是不甘為太上皇,發動奪門之變成功的李隆基。
這個大唐也沒有什么楊貴妃,李隆基只是異常寵愛一個蕭貴妃,導致朝政荒廢,國力衰敗,引發了安史之亂。
不知歷史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還是有先行者已經來過?或者這只是一個平行世界的大唐?
郭宋記憶中的大唐變得破碎,變得陌生了。
河西走廊兩年前已經被異族趁大唐兵力空虛占領,但占領河西走廊的并不是吐蕃,而是一百多年后才崛起的沙陀人,逐漸開始騷擾隴右的也不是吐蕃,而是歷史上即將衰亡的吐谷渾。
而它們的宗主國回紇和吐蕃為爭奪西域萬里疆域,兩國在吐火羅爆發了大戰。
郭宋心中充滿困惑,也充滿了擔憂,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天剛亮,孩童們喝了一碗野菜面糊粥,便急不可耐地跑到大院里等候去了,郭宋卻依舊呆在寢堂里。
其實他也想被選中,出家為道雖然不是他的本意,但至少可以使他在成年之前,有一個安身庇護之所。
否則就憑他這個瘦弱的身體,在這個沒有抗生素、到處兵荒馬亂的亂世,恐怕很難活到成年,一個小小的肺炎就能奪去他的生命。
但他憑什么被選中,他不會武藝,也沒有練武的潛質,體質更是不堪。
郭宋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就是他的文才,他擁有這個時代沒有的見識,他讀過很多書,而且他還能寫一筆漂亮的小楷。
但經歷了慘烈的安史之亂后,這個世道已經變了,文才不再被看重,練武變成了整個大唐社會的共識,只有練成一身高強的武藝才能保護家人免遭兵災荼毒,保護自己一點點財產不被強盜搶走。
只有武藝高強才會被家族看重,才會得到各種機會。
‘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是韓小五告訴他的一句話,深深刺痛了郭宋的自尊。
郭宋嘆了口氣,他從隔壁堆放雜物的房間里取來一張紙和筆墨,這是他從賬房里偷出來,藏在雜物間里。
不管怎么說,他還是想試試運氣。
他蘸飽墨,深深吸了一口氣,揮筆寫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郭宋對道教了解不多,他唯一能背下來的只有《道德經》,今天他想碰碰運氣,不知紫霄天宮的人能否看得上他默寫的《道德經》。
快寫完之時,他忽然感覺旁邊有人,一回頭,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道士笑瞇瞇地站在一旁看他寫字。
老道士須發皆白,面容布滿了滄桑,穿一身綴滿補丁的道士納衣,后背一柄木劍。
郭宋雖然沒見過這個老道士,但他的前身畢竟在接引院呆了三年,前身的一些認知也留給了他。
郭宋自然知道這個老道士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這是一名野道士,在崆峒山,凡是紫霄天宮和它附屬的兩宮三觀以外的其他道院,都被稱為野道。
野道士們沒有皇糧保障,只能靠自己種幾畝貧瘠的土地,或者在山中四處覓食,日子過得異常清苦,看這個老道士的道袍就知道了,至少穿了二十年,大大小小的補丁不低于兩百個。
各家野道觀也想招一些可塑之才當弟子,替他們劈柴、覓食、擔水、種地,所謂的可塑之才就是身體強壯的少年,能夠干活養他們。
所以每年的選道會,他們也會偷偷摸摸出現,想從紫霄天宮手中撿漏。
“小家伙,字寫得很不錯!”
郭宋剛放下筆,老道士便豎起大拇指夸贊他,“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么小年紀就能讀書寫字的,居然還練過書法,難得啊!你叫什么名字?”
“郭宋,宋襄公的宋,靈州人。”
老道士指了指郭宋寫的字,又笑問道:“今天你想憑這個被選中?”
“是!”郭宋肯定地回答。
“恐怕你要失望了,兩宮三觀那些老雜毛和小雜毛從來都只看武,不看文,你寫字給他們看,簡直就是對牛彈琴,不如你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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