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初冬。
陶離一直想著下午的那場球賽,以至于在食堂心不在焉得過分,撞翻了面前人手里剛打好的飯菜。
“不好意思!”
陶離立即道了個歉,看了眼地上慘不忍睹的飯菜,馬上掏出了飯卡,“我再給你買一份吧。”
那女孩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沉默了幾秒才開口:“不用了。”
說完,女孩壓根不等他反應,扭頭就走出了食堂。
拽什么拽啊!陶離正想開口喊住她,可想了想還是算了,遇到這種事態度不好也是正常的。
“同學,讓讓。”身后傳來一個阿姨的聲音,食堂的保潔人員拿著掃把,準備收拾陶離腳下的這片狼藉。
陶離退到一邊,阿姨一邊收拾著一邊念叨著“浪費”,他看了眼,心里的愧疚忽然加深了一分。
地上的菜是最便宜的豆芽和白菜,還有一碗免費的湯,連米飯都沒有。陶離想,剛才自己掏飯卡的舉動是不是冒犯了一個窮人的尊嚴。
大概過了一周,陶離又在食堂見到了那女孩,和上次的時間差不多。
她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百無聊賴地挑起一根豆芽,嚼了嚼,又喝了一小口湯。
陶離偷偷觀察著她的舉動,覺得很有趣。他從小沒什么機會接觸窮人,上的也一直是私立學校,直到大學才體會到這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大一的新生因為不熟悉校園,基本都會和室友一起吃飯,很少有落單的。他猜,這女孩應該是個學姐。吃飯吃得這么慢,還沒有主食,如果不是在減肥,應該就是在省錢。
他看過室友月底生活費告急的時候,用食堂的免費湯泡米飯吃,或是在宿舍一直喝水,或是用溫水就著饅頭吃。雖然看起來很凄慘,不過也都是一兩天的事兒,大多數都是大手大腳花光了生活費又不好意思找父母要。等到父母打來電話噓寒問暖的時候,再不動聲色地抱怨幾句物價高、吃飯貴,自己又沒錢了云云,父母便會立即打來生活費。
陶離看著她的樣子,距離上次見到她和這些豆芽白菜已經一周了,看來這就是她日常的生活了。
他也不知道哪來的沖動,端著打好的飯菜就坐到了女孩對面。
女孩抬起頭,仍舊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這里有人嗎?”陶離拿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微笑對著她。
女孩盯著他看了幾秒鐘,沒說話,站起身拿著餐盤,一路走到了回收處,直接把餐盤和飯菜都倒掉了,走出了食堂。
“靠,這女的也太傲了吧。”在一旁看熱鬧的室友都端著盤子坐到了陶離身旁,有些不滿地看著女孩離去的背影,試圖挽回一點陶離的面子。
我又害得她沒吃上飯了啊。陶離嘆了口氣,在心里默默地想。
在那之后,陶離連續好幾天都拖到快8點才去食堂吃晚飯,卻再也沒遇到過那女孩。
算了,這不過就是一個陌生人而已,不用多在意。陶離在心里安慰著自己,漸漸地也就忘了這個人的存在。
兩個月之后,第一次期末考試馬上要來了。不止陶離一臉輕松的樣子,室友一個個看起來也都毫無壓力。雖說B大是藝術院校,考試不像綜合類大學那么難,但還是有思修、英語等各種公共課,及格是他們最基本的追求。
陶離猜測,大家應該也都做好了作弊的準備。
“對了,下午大禮堂得去啊!”老劉搖了搖陶離的床頭,喊了一聲。
老劉睡在陶離的下鋪,因為復讀了兩年才考上B大,加之長相飽經風霜,被室友們成為老劉。
“去干嗎?”陶離探出頭來看了一眼,大家都在換衣服,似乎只有自己不知道。
“群里導員發了通知,獎學金助學金頒布什么的,都得去。”
“哦。”陶離點點頭,想起自己早已屏蔽了關于學校的所有群消息。不過,助學金……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樣,翻身下床穿上了外套。
禮堂里,昏昏欲睡的學生們把座位填的滿滿的,領導在臺上唾沫橫飛,不時發出幾聲話筒信號不好的響聲,把已經睡著的學生驚回了現實。
“那么下面,我們來宣布一下上學年的獎學金頒布情況。”學生處主任講完話,開始一個一個地念出獲得獎學金的學生名字和系別。
獎學金都是根據上一學年的成績來評比的,換句話說,就是和大一的新生沒有一毛錢關系。陶離并不關心,室友也不關心,他們只想來看看有沒有成績好還長得漂亮的學姐。
領到獎學金的學生們一個個看起來都無比驕傲,帶著燦爛的笑容站在臺上,和領導們合著影。很快,他們下了臺之后,學生處主任就開始念領助學金的學生名字了。
這個名單并不長,因為每年助學的金額并不多,而大學生又是最要面子的群體之一,所以不是在家里真的困難的情況下,很少會有人去申請的。
陶離看著被叫到名字的學生們一個個上了臺,臉上帶著說不清的表情,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領導身邊,迎接著上千雙眼睛的審視。他忽然想起了父親每年捐助希望小學和貧困學生的時候,那些孩子也是這個樣子。
不情,不愿,不懂,卻必須要做,因為他們就真的需要那幾百幾千塊錢。
不知道為何,臺上的主任忽然停住了,對照著手里的名單又看了一遍臺上的學生,像是在找誰一樣。
身后傳來一陣躁動,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女孩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似乎是被人從座位上叫醒了,站起來一臉茫然地從座位上走到了領獎臺上。
果然,是她。陶離對自己高超的推理能力感到很滿意。
他看著臺上的那個女孩,她似乎沒睡醒的樣子,倒是比之前見她少了幾分冰冷,多了兩分……可愛?陶離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注意力重新回到了主任身上。
主任把捐助卡遞到每個人手上,那女孩明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反復確認了自己手里的捐助卡,忽然站了出來,不知道小聲地跟主任說了什么。
主任楞了一下,看向不遠處的學生會主席,似乎在猶豫著,還是招了招手,把他叫到了臺上。
臺下的學生們對于突如其來的暫停,都有些好奇了起來。也許是剛才睡夠了,也許是好奇什么事兒能讓主任看起來手忙腳亂的,總之都放下手機看向了領獎臺。
主任和學生會主席耳語了幾句,那女孩看起來有些不耐煩,徑直走到兩人中間不知說了什么。沒過幾分鐘,主任搖搖頭,那女孩直接下了臺出了大禮堂。
所有人都在觀望著臺上的一切,議論的聲音也大了起來。老劉敲了敲扶手,轉過去問:“大陶,你看這是……”
話還沒說完,老劉楞了一下,陶離已經不在座位上了。
“喂!”
陶離站在寒風里,一邊追一邊使勁地喊著。前方的女孩根本沒有回頭,自顧自地走著。
“哎,哎,叫你呢!”陶離追上她,把她攔在了路上。
女孩抬起頭,略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扭頭看了看自己走過的路,才回頭看著陶離:“有事?”
“……”面對這么直接的詢問,陶離居然楞了一下,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你怎么走了啊?”陶離看著她,“不是正在頒獎嗎?”
女孩微微皺起眉頭,眼里的疑惑更深了,看了一眼陶離的胸口,才緩緩開口:“你是學生會的?”
“不是。”
“那跟你有什么關系?”女孩瞟了他一眼,側過身去繼續朝外面走了起來。
“哎哎,你能不能等一下!”陶離趕緊追上去,再次攔住女孩。
女孩站住,有些不耐煩地看著他:“我有名字,剛才麥克風聲音這么大你聽不見么?”
陶離頓了下,隨即點點頭:“你叫……艾心,是吧?”
女孩點了點頭算是回答,還是臉色不好地看著他:“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叫陶離。”他站在艾心面前,半天才擠出來這句話。
“……”艾心有些無語,看了他一眼,“好的,我知道了。”
說完,便又抬腿準備離開。
“不、不、不是,你不記得我了啊?”陶離退后一步擋在她面前,“我在食堂不小心撞翻了你的飯,要給你重新打一份,結果你就走了。”
“哦。”艾心點點頭,看表情就知道根本沒有想起來。
“所以,你現在要是有空的話,我請你吃飯吧?”陶離不知為何,緊張了起來。
“我沒空,要回家。”
“哎,你是本地人啊?”陶離來了興趣。
“不是。”艾心越發的沒有耐心了,皺起眉頭看著他。
“那我送你回家吧?”陶離從褲兜里掏出車鑰匙,上面一只揚起前腿的駿馬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不用。”艾心嘆了口氣,從兜里掏出一張小卡片遞給陶離,“這是我的電話,你有事要問的話給我打電話,我現在真的要回家了,謝謝。”
還不等陶離反應過來,艾心就已經大步離開了。他看著她的背影,也沒有再去追,只是拿著手里的小卡片端詳著。
半晌,他才笑了笑,把卡片鄭重其事地放進了錢包的夾層里。這時候他才發現,已經是冬天了,自己的背卻好像全都被汗浸濕了。
然而這種喜悅持續的時間并不長,晚上8點,陶離就站在宿舍樓道里,捏爛了那張小卡片。他打了五次,挨個數字確認自己并沒有撥錯號碼,但始終只聽到一個答案。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他站在原地,腦子里空空的。陸陸續續有下了自習或是吃了晚飯回宿舍的男孩子,走過去的時候都會盯著他看一眼。
站了十分鐘之后,陶離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期末考試結束后,學校里幾乎看不到人影。艾心揣著手走在路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向了宿舍。
艾心輕輕敲了敲門,沒有人回應。她掏出鑰匙來打開門,里面空無一人,而角落里那個空空的床鋪格外顯眼,像是沒有人住過的樣子。
她走到床前,輕輕撫摸了一下光禿禿的床板,已經積了一層灰了。而本該屬于自己的桌子,已經堆滿了其他人的雜物,并沒有人在乎這個從未出現過的室友何時會回來。
室友。艾心想著,這是一個對她來說很陌生的詞。
右邊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起來,她拿了出來,果然是輔導員的電話。
“我現在忙完了,你過來吧。”
“好。”艾心掛斷電話,又看了一眼那床鋪,轉身鎖上門出了宿舍。
剛到系里的長廊,她便覺得有些冷,渾身一抖打了個噴嚏。她吸了吸鼻子,走到輔導員的辦公室門口,一個男孩正巧開門從里面出來。
“是你?”那男孩很是驚喜的樣子,又馬上恢復正常,打了個招呼。
“嗯?”艾心看了他一眼,回憶了一下,是之前在路上把自己攔住的那個神經病。她并不想跟他打招呼,便直接進了辦公室,順手帶上了門。
“來了?”輔導員看見她,摘下眼鏡,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
艾心不說話,坐在了沙發上,直視著輔導員。
“你這個情況我搞清楚了,確實是系里的失誤,但系里也是為了你好。”輔導員啜了口茶,慢慢地開了口,“再怎么著,你也不能當著這么多人直接走吧,你讓主任多難看?”
艾心楞了一下,像是覺得輔導員的話極為不可思議,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難道不是你們讓我很難看嗎?”
“咳咳。”輔導員清了清嗓子,“當時你報道的資料就是這樣的,助學金的名額空著也是空著,你既然符合條件,系里把你報上去也是正常的嘛。”
“符合條件?”艾心挑眉看著他,“什么條件?是勤奮好學,還是積極上進?是家庭困難,還是生活儉樸?”
不知為何,被艾心這樣盯著,輔導員剛準備好的說辭全都忘了,一時間竟有些慌了起來。
“總之,這次你們的失誤已經過去了,我來這一趟是希望以后不要再出現這種失誤。”艾心站起身來,聲音里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壓力。
“你……”輔導員面子上有些掛不住,還想說些什么,卻被艾心直接打斷。
艾心換上一副笑容,說了聲“辛苦老師”便直接開門出了辦公室。
“唉。”輔導員嘆了口氣,這一屆的學生,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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