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山里天氣比昊京總是要慢上半拍,昊京的春天已經結束,鳳鳴山里卻是春花正盛。
幾聲婉轉的鳥啼在四面的山墻之間蕩回起落,驚動了微微的春風,一陣若有似無的山煙縹緲起伏,蓋住了一群五色鳥的蹤跡。
這一日天光正好,千機老人在鳳鳴山的別墅攤開潔白的漱玉紙,用略微發抖的手指寫下“否泰”二字。
旁邊研磨的小童,乖巧的接了筆,在筆洗里輕輕涮了涮,擱在一邊的筆架上。
屋里的客人見老人寫好了字,想湊上前來看,卻見小童拿了錦帕蓋了那字,默默退了出去。
客人忍住好奇,對老人再拜了一次,才開口說:“長尊大人,我替我家大人給您請安了。
看您身體安泰,我家大人也就放心了。
他特地讓我給您送來了一方上好的玉料,說是治印再好不過的。”
說著從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一個錦盒,慢慢打開,雙手奉上。
千機老人瞥了一眼,接在手里端詳了一下,“嗯,讓你家大人費心了。”
客人又打了個一個躬,謙卑的道:“我家大人想知道,那人,有消息了嗎?”
“不是說過,有消息自然會通知你,跑來作甚,我這里你以后不要再來了。眼瞅著就要不太平。”
“長尊大人,預言真的會實現嗎?”
念及“新帝三年而崩”的流言,他不禁莞爾一笑,這世間的庸人就是喜歡這些有著神秘傾向的讖語,模模糊糊有點唬人最好。
尤其是會寧郡傳來了,“紅魚跳上船,”
那人不甘心,還想再問點訊息,千機老人擺了擺手,“你退下吧。”
客人被小童送出府外,望著重重的院落,嘆了一口氣,上了馬車回去復命不提。
千機老人身子骨甚是硬朗,寫了兩個字覺得還不過癮,又鋪了三尺見方的大紙,拖了斗筆蘸了濃墨,揮灑開來。
小童見狀,便溜了門外去打瞌睡。
院落里,杏花打了花苞,紅艷艷的掛在枝頭。有一枝橫越出去,仿佛就要翻墻而出。
院墻下,一人白衣白袍,面如冠玉,仰望著這杏花,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斯人胡不歸,我今奈若何。”
小童聽見這微微的嘆息,越過墻頭來查看,見一青年公子,玉立在山墻下。
“這位公子,你也是來拜見我家長尊的嗎?”
白恒見驚動了小童,回頭來微微一笑,那傾城之色就顯出無限的光華來。
小童一呆,“公子真是天人之姿,還請進來坐坐吧。”
白恒擺擺手,翻身上馬,徑自去了。
許皇后出走已經有半年了,走的時候昊京還有風雪,如今卻已是花滿枝頭。
江南的景色總是賞心悅目,許曼殊走在這煙柳籠罩的恩江之畔,見四下游人漸疏,輕輕一招手,便有烏篷船無聲無息的停在岸邊。
她一踏蘆葦,便借力躍上了船頭。
艄公微微點頭,便用力撐起船槳,向著河心劃去。
許曼殊跨過船頭,向船艙走過去。噠噠的腳步聲,讓船艙中的人激動不已。
“曼殊,你終于來了。”那個青年的聲音中傳著熱切,仿佛是在焦灼的等待中,守候了許久。
“師兄,別來無恙?”曼殊的聲音永遠是那般冷靜而自持,沒有一點起伏。
“好,見到你最好了。曼殊,如今你決定了嗎?”師兄開門見山,就問她的打算。
“師兄,天下分分合合,都是天道輪回,我們何必損有余而補不足呢?”曼殊并不在意師兄的喜怒,她早就有一腔話要對師門說。
“弘光天道也需要圣跡,需要機緣,豈是我輩隱修就能做到的。
曼殊,我們都是這世間的異數,既秉天地靈氣而生,就該為眾生表率。
引之,導之,縱之,御之,使之歸化,使之安泰。”
艙中二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論道之間就要將這天地翻覆。
外面的天色忽然暗下來,一陣急雨掠過,有一兩只五色鳥竟然聚集過來,躲在烏篷之下。
曼殊覺得有趣,拿了花生米去逗他們。
對面的男人笑了笑,仿佛看見了那個慕名拜山的小姑娘初來入道時的樣子。
時間就那樣從指縫間溜走,一場雨匆匆而過,五色鳥飛離之時,尚在空中盤旋了兩匝。
呦呦而鳴,若有情意。
“師兄,就此拜別了,師父那里還請替我問候。”
“曼殊,就真的不能跟我們一起嗎?”
“天地之大,自有我的歸處。待機緣到了,自有講法的道場。”
“那你多保重,有什么需要,給師兄捎個信。來來往往的渡口,都有我們的暗線,你不會已經忘記了?”
曼殊低頭輕笑,隨即一抱拳,“山高水長,他日再會吧。”
曼殊告別了師兄,她在心底輕輕的嗔笑,“師父也不知怎么教導師兄的,怎么越發迂起來。”當日離開青城山的時候,她曾經發力奔回去過一次。
雷聲滾滾,她以為是老天要讓她留下。
誰知師父只是輕巧的說了一句,“天象有常,不為人存,不為人亡。”
“宮廷真的能修道?”曼殊記得當時最后一次質問道。
“只要機緣到了,哪里都是道場。曼殊,我對你的期待,可不止在這里。”
師父的話,包含玄機,其他人聽了只是愕然,覺得師父不近人情,但曼殊知道,在師父的心里,自己是火種一樣的希望。
只是半年了,玉龍還是沒有半點蹤跡,仿佛那一天在增喜觀顯示了神跡之后,天道就將她放棄了。
玉龍究竟在何處呢,她漫步在婆羅洲的每一個洞天福地之間,她推想玉龍應該會出現在風水絕佳的所在,可是,半年過去,她已經尋訪過半,依舊沒有玉龍的消息。
這一晚,她忽然抬起了頭,看見璀璨的星空中,自己的命星在逐漸遠離星宮。
她頭一次仔細地審視起自己的宿命來,如果一直追求的道,并不在婆羅洲呢?
如果天道讓她跨越大海,跨越那茫茫的歸墟呢?
如果天道讓她離開故土,追尋那希望之光呢?
電光火石間,她的心頭一亮,隨即調轉了方向,朝洪州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