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轟轟烈烈的時疫,到了八月間,忽然間就沒了聲息。
不過是半個多月的功夫,一切都寧靜下來。
紅楓寺又開始恢復了香火,別說是信眾們來朝拜,就是游人也開始出行了。
八月初的昊京,早晚已經有了秋意。
若是夜半時分,還經常有夜露來打濕睡不著的各色不安的靈魂。
制科考試之后被分配到刑部贓罰庫的汪伯琴,已經適應了新的崗位,業務嫻熟了之后,也開始覺得有些意興索然。
左左右右都是那些見熟了的老面孔,說來也怪,來來去去都是他們來交罰款。
犯的錯也不過是些小事情,但總也不改,過一兩個月又來跑一趟。
不是禮服沒有穿的合宜,就是公文上多寫了幾個不相宜的字。
這罪罰也不算重,不過是罰點銀子了事,更多是警戒的意味。
可惜官場上不大注意這些的,都是些權貴子弟,他們哪里耐煩那些規矩,家里又有花不完的銀錢,這點子罰款也不放在眼里。
所以該做什么還是做什么,不過是經常來刑部的贓罰庫走走罷了。
甚至有那臉皮厚的,還跟汪伯琴攀上了交情。
沐休的時候,打過幾次馬球,愈發混的熟了。
待汪伯琴接到新的調遣令時,就頗有些不愿意。
什么,去給舒太妃修陵寢,這是什么活計啊,怎么就派到了自己的頭上。
汪伯琴真的是有點懵,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竟攤上這檔子事。
本來在刑部的贓罰庫干的好好的,沐休的時候還經常有馬球打,有貴族家中的私藏可以喝,這去了新差事,可是什么好處也沒了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到底是得罪了同僚,還是開罪了上司,怎么沒來由的屁股還沒做安穩,就被臨時抽調到工部去,做的還是修陵墓這件晦氣事。
雖說是皇家的陵墓,怎么也沾著貴氣,但歷來修陵墓的都是囚徒,一般工匠都是不肯做的,自己真不是走了什么霉運吧。
他這日接到調遣令,就一肚子委屈,夜里就想著來同年家中傾訴一番,也順便打聽一下消息。
好歹孔與德現在已經是禮部尚書了,怎么說也比自己的官階高了不知多少。
平日里也不來麻煩他,但遇上事了,怎么也得拉兄弟一把吧。
汪伯琴想著,就慢慢走到了孔與德家門口,還是那個破院子,從低矮的院墻望下去,院子里還種著豆角和茄子,沒有一點像是升官了樣子。
到了正門,果然還是那個臭德行,天才剛黑,就大門緊閉。
連一盞燈籠也懶怠掛,就是那么黑乎乎的,門牌號也看不清的樣子。
汪伯琴心里嘆一聲,“這個孔兄,還是這個脾氣,怕不是什么好事啊。”
待敲了半餉門,也不見有人應,只覺得里面黑洞洞的,一點燈火也沒有的樣子。
汪伯琴只好倚在門框上,借著懷里的那壺酒,他就自己喝了起來。
悶悶的,晚間的風開始有點冷了,街上的人也越來越少,可是沒有一個是孔兄的樣子。
直喝到眼前的人影都開始模糊,汪伯琴終于發現孔與德也在搖搖晃晃的走上前來。
“孔兄,你怎么也喝多了,這般走路搖晃,我可是從未見過你這幅模樣的。”
汪伯琴一邊說一邊笑,他想起孔與德永遠是一副老學究一般端嚴的樣子,今天看起來還真是有趣。
孔與德剛從宮學回來,本來正憋著一肚子火,見到汪伯琴喝的醉醺醺,還嘴里亂沁,就有點不高興起來。
他拍了拍汪伯琴的肩膀,“搖晃,是你自己搖晃吧。君子懷明持正以立身,身正,影正,眼更正。”
汪伯琴聽了這話,酒也醒了一些,
“這是夫子常說的話,孔兄倒是記得牢。”
孔與德見他這個樣子,又是已經到了家門口,便開了門,讓了他進去。
“你怎么今日來我這里了?還喝成這樣,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嗎?”
汪伯琴見孔與德開口便問自己遭了何事,就有點不服氣起來,難道他汪伯琴就這么不中用,碰上事只會來問計,就不知自己解決嘛。
本來是想好了各種應對孔與德的方法,這一刻卻被這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傻氣給占了上風,他脫口道:“我就是來看看孔兄,哪里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
我在那刑部干的好好的呢,贓罰庫多好啊,活簡單,還有,還有……”
說著說著,他有點忍不住,悲從中來。
真是禍從天降,人在屋檐下躲著也沒用啊。
枉自嗟嘆起來,“呀呀,真是個命苦的我啊。”
他一腳深一腳淺,只覺得踩在棉花上一般,“孔兄,你何時也學那些闊佬,在院子里也鋪上了這厚厚的氈墊。
踩上去,怎么這么軟呢”
汪伯琴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一種調調,仿佛是喝多的人都會的那種呢喃;仿佛是自問,又仿佛是在問身邊的每一個人。
他明明知道這不過是尋常的泥土,這不過是尋常的那個院子,只不過他的主人在幾個月間已經從一個小小的八品典簿,榮升成了禮部尚書。
在朝廷里也深得皇帝陛下的信任,而自己這個小官,一年到頭,若不是節慶的時候,隔著人山人海遙望一眼,面圣是從來不敢想的。
那皇帝的心事,自己也肯定是猜不準的。
這忽然間在鳳鳴山修陵寢,到底是一樁怎樣的差事,怕也只有孔與德能給他一個解答了。
“汪賢弟就要發達了,為兄在這里先賀上一賀。”
汪伯琴一愣,兩個人都是白虎書院出來了,雖然這幾年走動的略少了少,但稱呼上還是彼此客氣,都是互稱兄臺。
如今這孔與德升了官,就真的以兄長自居起來,還真是世態炎涼啊。
可是,誰叫人家官做的大呢,山長也不在了,他不念舊情了,也是有的。
不過轉念一想,這個孔與德從來不打誑語,既然他說要賀我,那定然是不假的。
只是不知,這修陵寢怎么就能變成攀高枝的好事呢,如何就能發達起來。
汪伯琴看著孔與德似笑非笑的面孔,不知是該說些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