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君

第145章 各自由心

謝澤眉頭蹙起,看向王艤的目光中,透著絲絲隱隱的冷意。

“實在是……”王艤頓時如芒在背。

“什么舊題?”李苒敏銳的感覺到謝澤目光中的那一絲變化,看向王艤問道。

王艤看了眼謝澤,才陪笑道:“還是那些老話題,什么忠不忠的。”

李苒一聽就明白了,轉頭看向謝澤。

“不必理會,咱們走。”謝澤伸手握住李苒的手,就要接著她往外走。

“等等。”李苒輕輕往回拉了拉,看向王艤問道:“跟我有關嗎?”

王艤頓時一臉尷尬,瞄了眼謝澤,干笑著沒說話。

“去聽聽吧。”李苒再拉了拉謝澤。

謝澤蹙著眉頭,片刻,才嗯了一聲,和李苒一起,回到亭子中。

亭子里,和四周的棚子里,已經聚集了很多人。

“進來的,請落坐。”王艤站到中間,抬起雙手,往下按了按,笑道。

進到亭子里的諸人找到椅子的坐到椅子上,沒搶到椅子的,坐到了亭子四邊鵝頸椅上,還有既沒搶到椅子,也沒擠上鵝頸椅的,干脆坐在了地上。

亭子里面諸人坐下,亭子外面,諸人由低看高,看亭子中站著,或是坐在椅子上的諸人,就看的十分清楚了。

“你們議。”謝澤交待了句,坐到謝老太爺旁邊,李苒緊挨謝澤坐下,接過杯茶舉到嘴邊抿著,打量著亭子里的諸士子。

“咱們接著議,剛才那道題……”

王艤的話說到一半,就被人揚聲打斷。

“王爺和王妃難得光臨,王爺身負京畿防衛重責,只怕不能久留,請容小可先和王爺王妃說幾句話。”

謝澤眼睛微瞇,看著從亭子外擠進來的一個中年士子。

中年人氣度極好,有幾分清瘦,里面一件月白長衫,外面穿著件灰鼠皮月白素綢斗蓬,帶著笑,側身從人群中擠過,進了亭子。

“小可姓秦,單名一個益字,自榮安城來。”

秦益拱手長揖見禮,直起上身,笑著介紹自己。

王艤蹙眉想了想,實在想不起榮安城有個哪個秦氏,是書香之家。

王艤瞄向謝老太爺,謝老太爺迎著他的目光,似有似無的搖了下頭,他也沒想出來榮安城哪里有個秦氏。

“小可自小愚鈍,二十二三歲那年,才考中秀才,隔年,榮安城歸于皇上。”

秦益語調輕緩,說到皇上,往上拱了拱手。

謝澤冷眼看著他,一言不發。

李苒看著秦益,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托仁宗皇帝和皇上的福,小可身在榮安城,那樣的離亂之世,四十多年,竟一直安穩,直到如今。”

秦益沖李苒拱了拱手,又沖謝澤拱了拱手。

“這十幾年,小可埋首于圣賢書中,眼看著榮安城的繁華熱鬧一如往日。眼看著榮安城的秋闈一次比一次熱鬧。

這些年,更是時常聽說某親朋,某好友,赴京城春闈,或中或不中,所談所想,皆是以后以后為官如何,下一科如何。”

秦益看著李苒,露出絲苦笑。

“小可很難過,如此人世,如此世人,忠義何在?

世人常常抱怨:天地不仁,視萬物如芻狗。

可人,自視萬物之靈,和萬物有什么分別?和芻狗又有什么分別?”

謝澤盯著只看著李苒說話的秦益,眼眶微縮,正要說話,李苒伸手過去,按在他手上,“我和他說。”

謝澤嗯了一聲,往后靠在椅背上。

“先生的話,我聽懂了。

正好,有件事,和先生所說,我覺得相差不遠。”

李苒轉頭看了眼侍立在她身后的紫茄和香芹,指了指兩人示意秦益。

“她們兩位,是在我身邊近身侍候的婢女,都極聰明能干。

她們兩個從很小起,就跟在沈老夫人身邊侍候,幾個月前,才從沈老夫人身邊,到我這里。

她們在我身邊,這份盡心盡力,比在沈老夫人身邊時,只好不差。

那她們,對沈老夫人算不算不忠?”

李苒頓了頓,不等秦益說話,接著道:“這個,我覺得得問她們自己。

身為奴婢,她們覺得她們是謝家的奴婢,是沈老夫人的奴婢,還是,是我的奴婢。

如果她們覺得她們是謝家的奴婢,效忠于我,和效忠于沈老夫人,或者以后效忠其它的謝家當家人,并沒有什么分別,是不是?”

“王妃的意思我懂,若是她們改投了別家呢?”

秦益指了指紫茄和香芹。

“如果謝家還在,她們改投了別家。”

李苒頓了頓。

“原因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謝家對不起她們,一種,是她們衡量之后,覺得改投別家,更有益處。

后一種很明白,前一種,只怕就事論事,各有紛說。

如果謝家不在了,被滅了族,或是消亡殆盡,她們兩個還活著,改投別家,有什么不應該嗎?

安老夫人身邊,有兩位從前安家的武婢,現如今跟在我身邊做供奉,由安家到王家,再到我這里,先生覺得她們叛主了么?”

“要是謝家有仇人呢?要是她們投了滅了謝氏一族的仇家呢?”

秦益盯著李苒問道。

“謝家這樣的大族,要是有一天滅了族,禍根一定不在外面,而是在內里。

前梁享國四百多年,到仁宗,積重難返,叛亂四起,最后分崩離兮,直到滅國。

我看了些文章,你們都說,不是仁宗的錯,是從某代某代起,甚至是從前梁享國那一天起,就開始一步一步走到覆滅。

既然是這樣,那前梁的仇人是誰?難道不是陸氏皇族自己嗎?”

“君有過,臣子們,難道沒有錯嗎?”秦益緊追了一句。

“那你能厘清這四百多年里,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的過錯嗎?”

秦益迎著李苒的目光,緊緊抿著嘴,沒答她這句問話。

“還是我們家的事,除了她們兩人,年前,我還見了門下眾莊頭。

有一個莊頭,年近七十,從二十來歲開始做莊頭,四十多年里,他管的莊子,已經轉手了五任主人。

他說他只管把莊子管好,對得起主人,至于主人是誰,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

他管的莊子,是我們那些莊子里,最好的一個,幾十年的帳目,清晰明白。

你覺得他算得上一個忠字嗎?

我覺得算,他忠于他的人品,忠于他的職責,忠于田地,把莊稼和佃戶都照顧得很好。

至于莊子的主人是誰,如何變化,確實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兒,是不是?”

“王妃這些話……”秦益看著李苒,后面的話沒說下去,只一聲哂笑。

“如今新朝初立,皇上和太子都極賢明,這些話,還能說一說的,若干年后,大約就不能說了。

可不能說,難道就不是這個道理了么?

世間諸人,十有八九,都不會象先生這樣,讀過書,有閑暇想到忠義,想到人何以為人,想到很多。

世間諸人,多數都是天不亮就起來操勞,一直忙到天黑,片刻不閑。

每日每月每年的辛苦忙碌,竭盡全力,終其一生,所求,也不過就是飽暖兩個字。

余下的,象先生這樣的讀書之人,暖飽之余,生出抱負之心,要修身齊家平天下,每一個人,修自己的身心,到如何算齊家,再到如何平天下,必定各有想法。

每一個人,對忠義仁慈,必定也都有自己的想法。

有人士為知已者死,有人與國共存亡,有人唯愿保一方平安,為民請命。

哪一種好,哪一種不好?哪一種是正途?”

秦益看著李苒,沒說話。

“此事全憑各人自心印證,不必多說。咱們走吧,去看燈。”謝澤站起來,伸手拉起李苒。

“嗯。”李苒站起來,和謝澤并肩出了亭子,往后園去了。

秦益呆呆看著沒入一片燈籠之中的李苒和謝澤,恍過神,看著王艤,慢慢搖著頭,“我還是不敢茍同。”

“王妃和王爺的話,說得很明白。

此事猶如佛法,各人有各人的經歷,各人有各人的領會,各人也就有了各人的道。

先生不必茍同,旁人也不須先生的茍同。”

王艤含笑道。

“山長這話極是,唉。”

秦益嘆了口氣,垂著頭,下了臺階,仰頭看著月亮,呆了好半天,垂下頭,信步往前。

十六日一早,散了朝,太子示意謝澤,兩人一起出了大殿。

太子看著謝澤笑道:“聽說你和你媳婦昨天去太平興國寺指點那幫士子去了?”

“不是指點,是去看燈。”謝澤糾正道。

“你媳婦那些話,還如今新朝初立,皇上和太子都極賢明,還能說一說,她可真敢說。”

太子嘖嘖有聲。

謝澤沒接話。

“話說得很有道理,你媳婦兒很不錯。”

“嗯,我也這么覺得。”謝澤表示贊同。

太子頓住步,斜瞥著謝澤,“謝將軍,我夸你媳婦兒,你應該謙虛一下,說一句:殿下過獎了。”

“沒過獎,她確實很不錯。”謝澤不客氣的接話道。

太子呃了一聲,再一聲哈,一邊笑一邊揮著手,唉唉連聲。

“我和她說過了,這樣的話,以后不可再說,至少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說。”

謝澤背著手,緩聲道。

“我和阿爹都覺得她說得好,明白透徹。不過,是要交待一句,以免被機心小人曲解陷害,于她自己,還有你,于你們不利。

畢竟,這世間很多事,很多理,都是可做而不可說。

唉!虛偽啊!”

太子也背著手,連嘆了幾口氣,斜了眼謝澤,嘿笑了一聲。

“阿爹昨天擊節贊賞,說你媳婦兒說得好。阿爹這個人,就是喜歡愣頭青。”

謝澤直視著前方,沒理會太子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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