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散

第七十三章 祖孫長談

用過午膳后,蔣氏親自攜闔府女眷送走魏國公府母子三人,這才各自回院子散去。

自從老榮國公去世,蔣氏遷居至榮國公府南面的正堂,堂前匾額上懸掛著三個金光大字——壽安廳。寓意不言而喻,自是取福壽安康之美意。

白沐莞被留下來隨同蔣氏回壽安廳,一路上祖孫倆無話,直到進了院子,蔣氏才吩咐身邊常嬤嬤屏退伺候的丫鬟,關閉屋門,只剩下她們祖孫倆獨處。

老夫人蔣氏正襟危坐于狐皮軟榻上,今兒是新年第一天,她穿件深紅底色蜀錦繡仙鶴錦衣,外罩紫貂皮大毛,下身著藏青色留仙百褶裙。端莊的臉孔不似往日慈愛,此刻逐漸斂去笑意,精明的雙目炯炯有神。

忽然,蔣氏毫無征兆地壓低聲音命令:“沐莞,你跪下。”

這不容置疑耽擱的語氣不牽扯半點祖孫感情,白沐莞連忙掀起裙子雙膝跪地。

怒意在空氣中凝滯片刻,蔣氏含怒開口問她:“你可知錯?”

白沐莞臉上同樣沒有笑靨,黯然沉默良久,輕聲吐出五個字:“外孫女知錯。”

她話音未落,蔣氏疾言厲色道:“詩瑩是你的嫡親表姐,她待你既謙和又體貼,你年幼時調皮闖禍,每每總是她替你遮掩受罰。如今她嫁入東宮成為一國太子妃,這是她的造化,你為何想要奪走她的夫君?”

白沐莞聽得眼眶發熱泛紅,拼命忍耐不許淚水決堤。她心知對不住葉詩瑩,可是她絕對沒有存心想要搶奪葉詩瑩的夫婿!絕非因為宇文曄貴為當朝太子,她才傾慕宇文曄。或許在外人看來,包括在她們的外祖母眼中,她白沐莞是貪慕榮華富貴,這才借機故意博得太子青睞。即便她向世人公之于眾解釋,他們情投意合無關風月,想來也無人會相信。

既然如此,少女抬起高傲的頭顱,一字一句回應:“外祖母明鑒,太子殿下乃是天潢驕子,他的恩寵無人能夠抵擋拒絕。殿下傾慕于我,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我哪敢辜負他一往情深?”

“你的意思是太子主動青睞于你,你不敢拒之?不錯,你如今倒是學會打官腔了。”蔣氏瞇眼凝視跪在面前的明艷少女,淡淡一笑繼而又道,“沐莞,你打小的脾性,我心知肚明。假若你心中不愿意的事情,即便是天王老子也強求你不得。”

“外祖母所言不虛,”白沐莞吸了吸鼻子強忍酸意,直言不諱往下說,“我住在東宮半年有余,親眼所見殿下和表姐貌合神離,他們從來無心于對方,只不過勉強維系夫妻情面而已。外祖母,我和表姐幼時都曾在您跟前承歡膝下,不求您偏袒誰,只盼您能不要干涉我與太子殿下。他日等陛下賜婚,我必然向表姐負荊請罪,今日只懇求外祖母先成全!”

蔣氏回過神來嘆了口氣,瞧著白沐莞堅定不移的神情和極力隱忍的淚水,自知難以輕易動搖。

“我原以為你姨母冤了你,還斥責她大驚小怪,原以為外面的風言風語不可置信,沒想到你竟然真與太子珠胎暗合。”蔣氏眉頭一皺,倏忽間感慨萬千,“你骨子里的倔強和你母親真像!想當年你母親剛剛及笄,上門提親者紛至沓來,你母親一一婉拒。我和你外祖父最疼她這個幼女,從未曾強求她攀附鳳子龍孫,原本只希望擇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平交。后來她入宮赴宴時邂逅籍籍無名的御林軍侍衛白展毅,非他不嫁,我縱然萬般不愿她下嫁白家,最終還是迫不得已點頭答應。第二年他們成親時,你父親只是一個八品小將領,身無背景靠山。若非邊關戰事告急,朝中緊缺統帥,陛下求才若渴,壓根不會有今天的白大將軍。”

蔣氏瞧不起當年的白展毅,認為他不配當榮國府的姑爺,她能理解。于是白沐莞坦然笑了笑說:“父親此生鐘情于母親,寧愿對不起列祖列宗,不傳承白家嫡系香火,他也絕不納妾。即便父親不是什么大將軍也不是勇義侯,母親選擇嫁給他,想來今生也不會后悔遺憾。”

“那你呢?你今日之舉與你母親當年可是大不相同!”蔣氏沉聲問,“你今朝心悅之人不是官宦子弟更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將來要坐擁天下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可知曉?”

地下緋衣少女并未言語辯駁,只是靜靜跪著,不發一言。

蔣氏連著嘆息幾聲,拿起手邊檀木小茶幾上放置的信封遞給白沐莞,口氣稍微放緩幾分說:“這是你母親千里迢迢寫來的家書,其中言及你的親事。你父親屬意凌家二郎凌峰塵,他也算是投桃報李,感激當年凌老將軍對他的賞識提攜之恩。”

凌峰塵?

呵,又來一個。

白沐莞心弦一顫,面上并沒表現出忸怩嬌羞,相反她杏眸微瞪嬌嗔道:“我和凌家二哥雖然兒時相識,然而多年未曾謀面,如何結親,莫非盲婚啞嫁?父親這樣打算未免糊涂草率。”

盡管她年幼時和凌峰塵一處玩耍嬉鬧過,兩家女眷也相交甚好,但是回京半年她和凌峰塵尚未碰過面。白沐莞壓根不知道對方長成什么模樣,更不了解對方的人品性情,只聽說他是當今天子頗為信賴的巡防營統領。

蔣氏被她逗樂了,舒展眉毛,伸手拉起少女,口中笑罵:“你這丫頭沒良心,你父親武將出身不拘繁文縟節,他又疼你愛你,這才請我幫忙過問你的心意。你既不喜歡凌峰塵,不嫁也罷,老身也不愿看見你嫁去武侯世家提心吊膽過日子。不是擔憂陛下天威疑心,就是牽掛丈夫出征能否安然無恙回來。”

聞言白沐莞亦握住蔣氏的手,又沖蔣氏嫣然一笑。她知道外祖母乃是京城貴胄千金,后來嫁給外祖父雖然飽經朝廷風雨變革,到底養尊處優一輩子。蔣氏相中魏國公府這樣舉世清貴之家,自然是期盼她白沐莞一生平安無虞,遠離廟堂紛爭喧擾。

至于最疼愛她的父親白展毅之所以會看中凌家,其實也不奇怪。凌家顯赫為天璽朝第一將門,白展毅當年又出自凌老將軍麾下,在世人眼中凌家兒郎和她最為相得益彰。她若嫁給前途無量的凌峰塵為妻,雖說位極人臣卻風光一世。

“我白家祖父母早亡,外祖母您待我猶如嫡親孫女,沐莞心中感激不盡。”說著白沐莞再次跪地,端端正正向蔣氏磕頭,再抬起臉龐正色道,“未來的事情瞬息萬變,始料未及。我不會因為畏懼前路危機重重而躲避,更不會為了一己安逸,而置我爹娘和家族不顧。我父親膝下無子,白家身后又無倚重,我身為白家嫡女不甘遜色于任何男子,我肩上擔負白氏一族日后的興衰榮辱。”

“現如今太子殿下待我之心日月可鑒,我被人冤枉給和新公主下毒時,是他不顧陛下猜忌,闖雍和宮幫我澄清罪名。當然我對太子殿下也絕非虛與委蛇。外祖母是過來人,您定能理解沐莞的心意。”

仔細聽她說完之后,蔣氏眸光如炬,留心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神色變化。隔了半晌,才悠悠啟齒問道:“你可知魏國公府今日為何登門?”

少女搖搖頭:“我不知。”

蔣氏將信將疑,耐心解釋起來:“魏國公沈莫河年歲見長,唯恐哪日他駕鶴西去,魏國公府的光耀門楣朝不保夕。然而你們白家風頭正盛,漠北有你父親戍守二十萬大軍,這樁姻親會給魏國公府帶來榮耀和保障。因此他們才冒著開罪太子的危險,透露結親意愿。沈鈺那孩子資質出眾遠勝過他無能懦弱的父親,待將來老國公去世,本該由他襲爵。可惜他體弱多病,一家子舍不得他勞累操持,偏他又清心寡欲,聽他母親話中之意大有遠離京城隱居避世的想法。”

蔣氏是真心疼惜白沐莞,以她的閱歷和眼光這樁婚嫁斷然不會害了白沐莞。她深知這個外孫女的性情,飛揚驕傲,倔強不馴。這樣的少女縱然聰慧也不適合在深宮生活!甚至于不適合久居京城。

不過此時白沐莞難以理解外祖母的苦心,相反她心中只有冷意,看來沈鈺并非真正傾心于她,而是配合魏國公府另有所圖。可惜沈家這步棋著實算不上高明,白展毅新封勇義侯正值鼎盛,但將相之家變數最大。如果來日行事偏差觸怒龍顏,抄家滅族的例子比比皆是。沈家同白家結親,無非圖眼前之利。

以上種種她不會對蔣氏言之于口,而是引開了話題:“年后四月京城草長鶯飛,聽聞到時候是陛下選秀時節,沐莞猜測外祖母有心將大表姐送進宮待選。”

聽她口吻篤定,微微上挑的眼角眉梢燦爛如云霞,蔣氏不由得親自起身攙起白沐莞,笑紋藏不住欣慰:“你真是個玲瓏剔透的孩子,連這也看出來了。”

少女如花似玉的面龐浮現一抹笑靨,緋衣裹身明媚如珠,聲音尤為婉轉清脆:“沐莞幼時受教于外祖母,您言傳身教,沐莞不敢太笨。”

李湄箬已過佳期,上回霖貴妃相邀李家姐妹入宮,蔣氏立馬阻止李湄箬前去。可見她對于這個嫡孫女寄予厚望,連皇長子側妃都瞧不上眼,那么只能是入宮伴駕。蔣氏精明大半輩子,精打細算保得家族興旺。太子宇文曄也好,皇長子宇文程也罷,亦或是蕭太后扶持的六皇子宇文晉,只要皇帝一天不駕崩,皇位最終落于誰手都不得而知。與其孤注一擲將榮國公府的女兒嫁入哪位皇子府,倒不如送一位閉月羞花的嫡女入宮。皇帝就算是顧惜榮國公府,必然也不會虧待李湄箬。同時榮國公府多了位宮妃,一下子躍為皇親國戚,地位更加尊崇。蔣氏才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盤。

“位極人臣往往要小心盤算,我年紀大了,你舅母是個不中用的小門小戶,這才不得已心生送你大表姐進宮的念頭。你母親和姨母當年是名動京城的兩大美人,若是把她們嫁入帝王家,只怕方家的辰貴妃也難保寵冠六宮。”提起兩個女兒,蔣氏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慈愛,“可惜我舍不得她們,所以半點不眼熱方家和仝家。你大表姐不同,那是個沉不住氣的孩子,論姿容比不上你母親當年,才學品性更難及你姨母,于心說我沒多喜歡她。一旦提起進宮,她非但不抵觸還求之不得,我也算順水推舟依從你舅舅。”

白沐莞眉心一動,心涼幾分,原來這主意還有她舅舅李煒菁一份力!果然為了家族榮光,犧牲掉一個女兒的命運不打緊。不得不說蔣氏對于李芷李蘭兩個女兒甚是愛憐,輪到李煒菁對待李湄箬則少了幾分慈父愛女的心腸。暫且不提皇帝宇文昊天的年齡堪當李湄箬的父親,只說李湄箬自小嬌縱任性,估計在宮內活不過幾載。

“外祖母和舅舅思慮周全,想來大表姐心中定然歡喜滿意。”白沐莞違心地扯了扯嘴角。李湄箬如今自然既滿意又得意,等她往后面對深宮中明爭暗斗的陰謀詭譎,那時后悔就來不及了。

蔣氏見少女心猿意馬,不動聲色道:“外面天色不早,冬日雪天路滑,遲了不安全。我也不留你這丫頭久待,改日你常來陪陪我這老婆子嘮嗑幾句。”

“外祖母若不嫌煩,我巴不得日日前來呢。”白沐莞連忙含笑答應。

蔣氏啐了一口:“老身哪里舍得嫌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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