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蘭殿到坤寧宮有一段距離,宇文曄往坤寧宮方向去,不料撲了個空。原來仝氏今晨被蕭太后請去寧安堂敘話,尚未回來。
自打上次母子爭執到現在,他心里憋悶不愿私下相見。今日既是依禮辭行,干脆直接去趟寧安堂。
昨日司馬寧在春熙樓赴宴被辱一事傳開,久居寧安堂禮佛的蕭太后終于忍不住了!司馬寧自小在她膝前長大,拋開熘西王府,她也頗為憐愛。司馬寧驟然失了清白,前途晦暗,蕭太后焉能不怒?當即打發羅嬤嬤請仝皇后前來。
想當年仝氏初嫁與宇文昊天時,蕭太后身為嫡母,對待兒媳并不親善。夫妻一體,磋磨仝氏等同于打壓宇文昊天。
婆媳不睦多年,曾經蕭太后獨攬大權,仝氏作為兒媳凡事自然低一等。記得最憋屈的頭幾年,她雖為皇后卻無鳳印,只能處處看蕭太后臉色行事。直到近年來蕭太后日暮西山,而仝氏正值盛年嫡子已長成,穩立中宮之位。
因此久不踏足寧安堂的仝氏特意換上正紅宮裝,高高綰起青絲,碧璽嵌珊瑚赤金鳳釵斜插髻邊,彰顯尊貴。隨后乘著鳳輦,在一眾宮人簇擁下到了寧安堂。
蕭太后搬離慈寧宮后,免去中宮皇后和六宮妃嬪晨昏定省,眾人也樂得省掉一樁麻煩。
“兒媳給母后請安。說來慚愧兒媳本該常來向母后問安,又生怕叨擾母后的清凈。”仝氏貴為皇后母儀天下,盡管她再高貴,面對上首的人,她仍需擺出一副恭敬孝順的謙和模樣。
看著一如既往在她面前低首折腰的仝氏,蕭太后心里說不出的暢快。靜默片刻,擺了擺手:“一家人,皇后不必多禮。”
仝氏依言站直身體,含笑相問:“不知母后傳召兒媳有何貴干?”
蕭太后面色陡然陰沉,語氣不輕不重地問:“平寧郡主被人辱沒之事你可知曉?此事牽連到熘西王府和威遠侯府非同小可,皇后不得等閑視之。”
這是擺明想拉她下渾水?
仝氏心底冷笑陣陣,面上卻溫和:“原來母后也聽說了這事,兒媳雖為皇后執掌六宮,卻不便過問臣子府邸的私家事。平寧郡主丟了顏面毀了閨譽,想來威遠侯府躲不開這門親事,自是要盡快找官媒去熘西王府提親。”
“依皇后之見莫非想勸熘西王府息事寧人,眼睜睜讓女兒嫁給一個禽獸不如的畜生?如若這般輕松了結,往后誰看上哪家千金只管動手將生米煮成熟飯即可。皇后別忘記你也是有女兒的人!”蕭太后目光如刀,話中的機鋒不懷好意。
仝氏垂下鳳眸,笑意也冷淡幾分:“兒媳愚鈍,還請母后賜教。”
不出所料,蕭太后邊捻著菩提子佛珠,邊悠悠道:“你以中宮皇后之名下懿旨嚴加處置姚諶,再為寧兒指門合意婚事。”
“兒媳聽聞此事陛下已有定奪,陛下也贊成姚大公子迎娶平寧郡主平息風波流言,也不會再牽連別家。”仝氏徹底繃不住笑,“母后若另有高見,不妨親自與陛下商量。”
真是個心機深沉的老妖婆!分明是想借仝氏的手攪渾京城這潭深水,試問哪家愿意娶一個眾所周知清白不在的女子?誰娶司馬寧,誰便淪為笑柄!皇后懿旨必須遵從,可想而知這家人會如何怨恨仝氏。又或者從仝家本族少年中挑選一個尚郡主,那樣沒了外憂,又引來內患。
蕭太后一雙烏沉沉的眼睛分外渾濁,教誨道:“哀家老了,沒精力管外面的事,這點小事也無需打擾皇帝。你今日施恩于熘西王府,來日太子登基為帝時,熘西王府定然不遺余力輔佐太子。”
是不遺余力將太子拉下馬吧!誰人不知熘西王府素來向蕭太后投誠,算是蕭氏黨羽中不可或缺的臂膀。偏偏司馬筠謙為人低調,平常幾乎挑不出差錯,皇帝顧念司馬家族祖上的從龍功勛,這才容許熘西王府至今存世。
仝氏還在斟酌詞句打算回擊,便有宮女來報:“太子殿下到。”
緊接著便見玄色蟒袍加身的宇文曄款款走來,俊美的臉孔攝人心魄,菱形薄唇似挑非挑,桀驁不羈浮于眼底。
他再憎恨端坐上首的人,禮數還缺不得:“給皇祖母請安,給母后請安。”
放眼宮中蕭太后輩分最高,位分最尊。一面“孝道”大旗就能壓得帝后喘不過氣,何況宇文曄還是孫輩。
蕭太后久居深宮大半輩子,論起演戲沒人比她更在行,就像此刻又慈愛地笑了起來:“來人,給太子賜座。”
“孫兒明日將赴蘇州主持大局,不能承歡于皇祖母膝下,還望皇祖母保重鳳體,頤養天年。”宇文曄強迫自己擠出一點笑容,可惜他笑起來更顯冷若冰霜,最后四個字咬得尤為重。
蕭太后不以為然:“你不在哀家膝前倒也無妨,有你母后每日陪伴哀家,哀家不覺空虛煩悶。”
此言一出,仝氏和宇文曄始料未及!這幾年蕭太后對外稱禮佛清修,不許任何人叨擾,眼下忽然冒出這句話,莫非是打算恢復六宮晨昏定省?她消沉幾載非但沒有駕鶴西去,隱隱還有席卷歸來的勢頭。她以婆母身份拿捏住仝氏,讓宮外的宇文曄多了重忌憚。
“母后您住在寧安堂禮佛較為偏僻,兒媳近來忙于替陛下選秀,恐怕沒空閑陪伴母后。”仝氏此言脫口而出,她才說完,宇文曄已然察覺不妥。
可惜已經晚了,很快就聽見蕭太后順勢說:“選秀歷來是大事,皇后一人可忙得過來?哀家前幾年臥病,恐讓六宮沾了病氣才搬來佛堂,如今身子大好,哀家也該住回慈寧宮。待哀家搬回慈寧宮,不僅離皇后的坤寧宮近,再恢復六宮定省也方便。”
如此看來當年蕭太后自請搬離慈寧宮,只是為了養精蓄銳以待來日,而這個“來日”便指今天。她若執意搬回慈寧宮也是正統,即便帝后萬般不愿,為全孝道名聲也只得應允。何況先前熹妃之死帝后離心,對太子也存了懷疑,他未必不用蕭太后掣肘仝氏。
“母后在寧安堂住慣了,慈寧宮也閑置許久無人打掃。此事您應當容兒媳和陛下商量一二,等慈寧宮收拾妥當,再請母后搬回。”仝氏藏在寬大袖袍中的雙手忍不住握拳,按捺著不愉。
她過了幾年舒心日子,又要打起精神準備新一輪的婆媳斗法。事已成定局,她也無力轉圜。
蕭太后輕輕一嗤:“皇后好像不情愿哀家搬回慈寧宮?”
宇文曄眸中寒意更深,意味深長道:“皇祖母言笑了,母后從前最是孝順您,您想回慈寧宮住,母后歡喜還來不及。”
即使搬回慈寧宮又能如何?他倒要看看,蕭太后又在醞釀何等陰謀詭計。總之他不是以仁孝為本的賀王,他的母后也不是當年懦弱無能的容妃。中宮皇后手握鳳印實至名歸,蕭太后假如想要奪權,絕無可能!
天璽朝最尊貴的三代人虛以為蛇一番后,宇文曄陪仝氏回坤寧宮,寧安堂又回歸到死一般的寂寥。
站在窗前的蕭太后鬢角花白容顏老矣,沉浮后宮數十載光陰,歷經兩朝她磨煉出一雙深沉的眼洞悉世事,銳利無比。窗外菩提樹大,足有數十丈高,枝繁葉茂。
羅嬤嬤步履匆匆而來,在離蕭太后約莫一米遠的地方站定,恭聲啟稟:“太后娘娘,欽天監傳來消息請您示下,太子殿下已經自請赴蘇明日啟程,是否繼續放出關于太子命克八皇子的言論?”
“暫且不必麻煩。”說完,蕭太后嘴角咧開,笑得下巴微微顫抖。
她本以為宇文曄頗有城府,必不像賀王那般容易被算計,沒想到竟然差不多愚昧。
羅嬤嬤會意,試探性說:“如此說來八皇子也不用莫名其妙‘病’一場,老奴待會兒去吩咐下面取消計劃。”
原先打算讓八皇子宇文暉突然抱恙,御醫診不出緣由,再由欽天監上奏皇帝,稱太子的命格時運和八皇子相克,需請太子離開京城一段時日。皇帝頗信天象之說,即使沒有浙州水災蘇州被劫官糧,他也會找借口派太子出京幾月。
“真乃天助哀家!”蕭太后臉上得意的笑容令人發毛。
羅嬤嬤自覺垂下頭附和:“您所言極是,下個月便是陛下選秀,您搬回慈寧宮最合宜。聽聞今年有不少皇商女子參選,場面比以往大些,新一波入宮的里面,您正好多挑些肖似辰貴妃的膈應皇后。”
“不用哀家替他選,宇文昊天鐘情念舊,這一點勝過先帝百倍。”蕭太后想起先帝,難免又想到被囚禁北苑閣三十年的容妃,難以泯滅的嫉恨壓抑不住直竄心頭。
羅嬤嬤最知她脾氣,見狀連忙奉上茶盞,溫然勸道:“太后您喝口茶去去火。陛下是先帝的兒子,連寵妾滅妻也遺傳了先帝。您瞧瞧陛下的后宮,去年得寵的賢妃相貌有幾分像辰貴妃,誕下八皇子的麗妃略讀過些史書,還有咱六皇子的生母年輕時因為懂騎術被臨幸。可見陛下滿心全是辰貴妃的影子,皇后的處境不比您當年好多少。”
唯一的好處便是仝皇后有親生兒子當儲君,而她的兒子早夭。
不過細細想來確實有遺傳,先帝偏寵容妃和庶子賀王,當今天子亦是與妃妾恩愛和鳴,置中宮皇后的感受于不顧。這般思索下去,蕭太后倏忽間舒展眉宇,再此顯露嘲諷的笑容:“當年若不是哀家向先帝求情,皇帝怎可能抱得美人歸!而今他的太子也要步父輩祖輩后塵,寵妾滅妻不會是他們宇文家的嫡傳吧?”
用如此輕蔑的言語,詆毀皇族,除卻蕭太后也無人敢了。
羅嬤嬤下意識朝殿外瞟了瞟,輕聲提醒:“太后娘娘請慎言,畢竟您也是宇文家婦。”
“哀家走到今天,難道還會顧忌這些?”說罷稍頓片刻,蕭太后厲聲下令,“你今夜親自去趟衡國公府當面告訴蕭武,哀家布局這么久該收網了。”
羅嬤嬤心中凜然,疑惑不已地問:“您不是打算先除掉大皇子那個礙事礙眼的家伙嗎?”
蕭太后的神情愈發不屑:“宇文程愚蠢不堪徒有其表,先前擺出苦肉計虎頭蛇尾,只是解了禁足,未損太子地位分毫。你可以暗中授意他,在太子赴蘇途中使點絆子。想靠他殺了太子,簡直癡人說夢,不如讓他多派點暗衛去送命。”
羅嬤嬤忙低聲應是。
蕭太后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鬢角儀容,徑直往內殿走去。聲音隨著離去的背影幽幽響起:“哀家清修這幾年,皇后也快活夠了。她以為她的兒子當了太子,肯定能坐上龍椅?殊不知太子和皇位只隔一步之遙,往往這一步最難踏上去。天璽朝的江山最終還是會控于哀家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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