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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了那位“小侯爺”,姬成玦默默地拍拍手,像是在撣去什么看不見的塵埃。
少頃,
張公公走了過來,先蹲下身子收拾先前被砸碎的茶杯蓋子,隨即問道:
“主子,這人不是北邊的小侯爺?”
姬成玦搖搖頭,道:
“我也不知道。”
張公公則又道:
“主子,此人就算真是北面那位小侯爺,和這種人,也很難深交,不說別的,和平野伯,差太遠了。”
“你也挺長時間沒見到過鄭凡了吧。”
“是很久沒見過了,但主子,俗話說得好,三歲看老,平野伯當初就算是起于微末,但身上流露出的那股子灑脫勁兒,旁人就是想學也學不來的。
若是村頭游手好閑的無賴也就罷了,畢竟他們身上其實也是有這種勁兒,但偏偏平野伯是個有本事的人。
有才而不倨傲,位卑卻不頹唐,方為真度量。
而剛走的那位,不成。”
姬成玦伸手揉了揉眉心,沒說話。
張公公撿起碎瓷片,站起身,又小聲道:
“主子,就如同主子先前所說的杯蓋一樣,這人,找出來,確實是費了咱們不少功夫,也有一些機緣巧合。
他既然為影子,那牽著這條影子的線,到底在誰的手上?”
張公公是姬成玦的自己人,說話時,自不必拘束。
其言外之意就是,若這只是一道餌,那到底是誰拋出的釣線?
是為了保護真正兒子的鎮北侯?
還是,當今……
姬成玦搖搖頭,道:
“順蔓,才能摸瓜,但這道餌,沒人敢吞下去摸魚線。”
你摸到鎮北侯那兒,是死。
你摸到陛下那里,也是死。
張公公恍然,隨即,又有些唏噓道:
“主子,剛那位也可憐,影子,卻一直認為自己是正主。”
“你可憐他?”
姬成玦“呵呵”笑了兩聲,緩緩道:
“若他故意裝出來的呢,裝得心急,裝得不耐,裝得沒城府,裝得沒定力,裝出那種非要心急著去吃熱豆腐的感覺。”
“裝的?”張公公愕然。
姬成玦指了指張公公手中的碎瓷片,
“人和杯蓋不同,杯蓋,砸了也就砸了;
但人呢,若知道他是假的,砸還得惹一身腥的時候,也就懶得去砸了。”
“初啊,這院子你再拾掇拾掇。”
“好嘞,爹。”
“手腳麻利點兒,今晚就在新家開火了。”
“成啊,爹。”
何初拿著掃帚開始掃院子,掃著掃著,抬頭卻看見院門口站著倆人。
一頭發微白的男子,身后還跟著一個老仆模樣的人。
“您是?”何初問道。
“哦,我是房東。”中年男子回答道。
“房東?”
“牙行的人今兒來通知我,這小院子租出去了,我就來看看。”
“初啊,誰來了?”
老何頭從里屋走了出來。
“爹,說是咱房東。”
“房東?牙行簽契時可不是你啊。”
“簽契的是我家一個管事的,我也是剛聽說這院子租出去了,所以就來看看,給您備了點兒禮。”
中年男子身后的老仆走上前,將一些包扎好的米糕和一壇酒放了上來。
“喲,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這天底下,哪有租客收房東禮的說法。”
老何頭忙上前提起東西就要給人遞回去,
“您這小院兒本就標得不貴,老漢我看過了,比周圍同地段同進出的還便宜了三成,老漢我跟兒子初來京城,火急火燎地能馬上租到這間屋子,已經算是占了您的便宜了。
剛會兒老漢我才跟我兒說,等屋子拾掇好,安穩下來,還得去給您送一條臘肉過去謝謝您咧。”
中年男子不以為意地擺擺手,
“東西,您老就收下了,不瞞您說,這院子,我小時候住過,后來做生意,發了點兒財,才換了個三進出的新屋,但這里,到底是有著小時候的念想。
屋子屋子,不住人,再好的屋子也就破了冷了敗了。
今兒我上門,提點兒小禮,也是想著您多受受累,幫我把這屋子打理好,房租的事兒嘛,您要是錢磨子壓手,還能再降一些。”
“可不敢可不敢。”老何頭馬上搖頭道:“已然是占了您的便宜了,可不敢不知足,至于這屋子,您放了心咧,老漢我是個懂事兒的人,該修葺的地方老漢我讓我兒指定弄好,住了主人家的屋子,總得珍惜點兒人的東西不是。”
“成,這點兒東西,您老就收下。”
“成成成,收下收下,不過您也得留下來,讓老漢我管一頓晚食,您要是瞧得起老漢我,就給了這面兒!”
中年男子一揮手,
直接在旁邊一處木凳上坐了下來,
“行,那就您老受累。”
“嘿,瞧您這話說的,您要是不來,老漢我是不是就不吃晚食了?無非是多雙筷子的事兒罷了。
老漢我初來京城,兩眼向四周一望,那話怎么說來著,就是人和屋子啊和那些鋪面啊,都是夾生的。
就是想找個人喝兩口小酒也都找不著,您以后要是有空,您常來。
您帶一碟花生米兒,老漢我管酒!”
“可以,可以。”
老何頭對兒子喊道:
“初啊,去外頭買點菜回來。”
“好嘞,爹。”
何初出門了。
老何頭又搬來兩張凳子,一張給了那中年男子身后站著的老仆,一張自己坐下了。
“您別覺得破費,我那兒子也只是出門買菜,就是真的買菜了,家里頭,臘肉和豬頭可都足足的,嘿嘿,進京前啊,老漢我是干屠戶的。”
“哦,聽您口音,就算不是京城人氏,想來也不遠。”
“您猜對了,老漢我是土生土長的南安人,也是在天成郡里頭。”
“那進京為何啊?”
“唉,也不怕您笑話,女大不由爹,自家親閨女挑了個京城人氏,給老漢我選了個京里女婿。
想著離閨女近點兒,就搬家過來了。”
“哦?若是這般,理應由你女婿來幫你們安置好才是,怎么讓你們自己出來租房子?這可太不像話了。
莫非,女婿家有困難?”
“這倒沒有,這倒沒有,女婿是富貴之家的,本來,房子他是安排好的,院落也敞亮得很,但老漢我沒住。”
不僅僅是敞亮,連仆役和婢女都提前準備好了。
以前,小六子最窮的時候,得靠鄭伯爺送的玉米面兒過活;
但如今算是幕后執掌戶部了,也就沒必要寒酸了,在如何花錢這種事兒上,整個大燕比得過姬老六的,可真沒幾個。
“那為何?”
“您想啊,是我閨女嫁到他們家,又不是老漢我跟我兒一起都嫁進他們家,我們又憑什么吃喝人家的住人家的?
這不是平白地讓我閨女在婆家抬不起頭來么?
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是這個理。”
“唉。”
老何頭嘆了口氣,道:
“咱吶,也不奢求什么雞犬升天大富大貴的了,本想著這輩子平平安安也就是極大的滿意了,現如今,也不曉得到底是這命好呢還是命不好。”
“既然閨女嫁入富貴人家,自然是好的了。”
“您也算是富貴人家吧?”
“我?”
“您這身打扮,這談吐,老漢我一瞅就明白,就不是普通小老百姓,您也應該清楚,這富貴人家啊,它墻高,但規矩,也高。
以前嘛想著,招個上門女婿什么的,或者就近找一個,我在時,我還能看著,我不在了,他哥還能繼續幫我看著。
怎么著都不可能讓自家閨女短了葷腥兒,也不可能讓她受人欺負。
現在啊,沒轍了,想管,也管不了了。”
中年男子聞言,點點頭,隨即道:
“兒孫自有兒孫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造化。”
“還是老弟您這話講得通透。”
一邊老仆聽到這個稱呼,雙手微微一動。
中年男子倒是灑脫道:
“可不是么,我也有幾個兒子。”
“很多?”
“算是多的。”
“喲,那您有福。”
“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啊,好幾個,都盼著我早點死,好分家產嘍。”
“瞧您這話說的,哪能啊。”
“也不怕老哥哥你笑話,我家那幾個崽子,還真就是這么想的,只有最小的那個年紀還小,翅膀還沒硬,所以估摸著不想我死,其他的那些個成年的,我多活一天,他們就多不自在一天。”
“老弟啊,這話可不是這么說的。”
“哦,此話怎樣?”
“這兒女孝不孝順,兄弟姊妹之間親近不親近,歸根究底,還是看他們爹媽。”
“爹媽?”
“對頭,老弟啊,別怪老哥哥我說話難聽,凡事兒啊,先別急著怪兒女不孝順,也別急著怪兒女不體恤。
這根兒上,還是這當爹的自己,沒教好。”
“………”老仆。
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氣,道:“您接著說。”
“老漢我在南安縣城,城里城外,因為要收豬的關系,四里八鄉的,走得多,也就見得多。
逆子啊,不孝順的孩子啊,不侍奉雙親的,也見過不少。
但大多有個律像,
要么是這當爹媽的自己不是個東西,沒給孩子以身作則,一開始不能一碗水端平;
要么就是這爹媽一開始太溺愛孩子或者對孩子不好,總之,不是正兒八經教出來的。
這俗話說得好啊,上梁不正他下梁才歪。
您啊,
許是以前做生意在外頭久了,也沒功夫打小就管孩子了。
您瞧瞧我家這個,不是老漢我吹牛,我這兒子,可能除了殺豬,沒別的本事,但人品子好,踏實,知理兒!”
中年男子點點頭,道:“受教了。”
“哎喲喲,您瞅瞅,您瞅瞅,我這張嘴啊,說錯話了說錯話了,我這以前在縣城里開鋪子,每天街坊鄰居地嘮嗑說是非習慣了,這幾天在路上又剛到京城,一遇到可以說話的人,這嘴就收不住了。
您見諒,您見諒。”
老何頭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交淺言深了,說著,還用力抽了自己倆巴掌。
“哎,老哥您說得對,何必如此。”
“爹,菜買回來了,還買了五個雞子。”
“去,做飯去,麻利點兒。”
“好嘞,爹。”
何初進灶屋做飯去了。
中年男子身后的老仆也起身進去幫忙。
“我來幫你燒火吧。”老仆開口道。
“不用不用,我忙得過來,您老也歇著。”
“很久沒燒過火了,手有點兒癢。”老仆開口道。
“那,成,您來。”
何初點了火,讓開了位置。
老仆坐了下來。
何初揭開鍋蓋,
問道:
“您老和那位東家,口味怎么樣?”
老仆開口道:
“重油重味兒。”
何初聞言笑了,
“成,這我拿手,我還以為您老和那位東家喜歡清淡口的呢,京里不少人貴人都喜歡那一口。”
老仆搖搖頭,道:
“不吃葷腥不吃鹽,身子骨會沒力氣的。”
“可不是,跟您說,我家雖說是殺豬的,按理說,打小就沒缺過肉吃,但我還真一直吃不膩,嘿嘿。”
“能吃是福啊。”老仆感慨道。
火正在燒,
老仆的目光落在了墻壁上掛著的簍子,簍子里都是紙張。
“你在練字?”
何初剛將雞子抄下去,道:
“嗯,剛在認字。”
“認字好啊,認了字,有了學問,可以去當官哩。”
“那不成,那不成,我可不會去想著當官,咱認字,就想著自家妹子不是嫁進人家門里了么,做他人婦了,高宅門第規矩多,妹子想出來一趟也不容易。
我要認了字,爹想妹子了,就能幫爹寫信了。”
“你倒是孝順。”
“孝順不孝順談不上,您老抬舉我了,哦,對了,豬油吃不?”
“吃,香得很。”
“那是,那我多擱點兒,待會兒再燒個油渣湯,擱點兒菜葉子進去,也是美得很。”
“流口水了都。”
“您老別急,咱老何家別的不說,但招待親朋,飯菜絕對管夠!”
“敞亮。”
“老哥,你那里婚事是怎么辦的?”
“在南安辦了一場,估摸著,在京里,聽我女婿說,還要辦一場。”
“那不錯,該置辦的置辦了么,新衣裳什么的。”
老何頭聞言,擺擺手,道:
“女婿說讓老漢我去,老漢不打算去了,我兒也不會去。”
“為何?”
“婚事,在老家,算是辦過哩,在這兒,就沒必要再露臉了。”
“這是,怕看人臉色?”
“也不是。”
“閨女不準老哥你去?”
“咋可能,就是老漢我懶得去湊那個熱鬧,各家各門,就有各家各門的活法。
老漢我打算過陣子就去京里其他豬肉鋪子上瞅瞅,摸摸門,再帶著我兒去京外各個農莊上看看。
若是門道好,說不得過陣子就重操舊業了,哎呀,殺了這大半輩子的豬,你說這一連好多天的沒拿那把殺豬刀,還真覺得心里空落得慌。”
“就像是將軍卸甲了一樣,不習慣。”
“喲喲喲,可不敢這么說,可不敢這么說。我就一殺豬的,哪能比得上大將軍啊。”
“世上人人,各司其職,咱大燕,才能越來越好,也沒什么高低貴賤之分。”
“老弟啊,您這話說得可是在理,以前小時候吧,聽那時的老人說,那時候蠻族打進來了,燒殺搶掠,陛下御駕親征,咱老少爺們兒,不分以前干啥的,都是操起家伙事跟著陛下的大軍一起去干蠻子。
那年歲,可比現在慘多嘍,就是咱大燕皇帝都會戰死。
現在好了,蠻子不敢進來了,晉人也被打趴下了,楚國乾國,咱也不怵。
只要現在不打仗了,咱老百姓,日子也就能踏實下來好好過下去了。”
“日子,過得不好么?”中年男子問道。
“老弟啊,別的老漢我不知道,但這兩年,我這豬肉,賣得確實沒以往好了,老百姓日子要是過得好,老漢我那鋪子的肉,得賣更多才是。
你說老百姓都弄得買不起豬肉開葷了,這算是什么好日子?”
中年男子點點頭,道:“是。”
不過,
很快,
中年男子又道:
“老哥啊,但有些事兒,不能光看眼前啊,您也是知道的,百年前,咱燕國和蠻子干仗時,那叫一個艱難。
現在呢,晉人被咱們打趴下了不假,乾國和楚人也被咱們燕人給揍了。
現在,是沒是。
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五十年后,兩代人后呢?
等咱們的那位皇帝駕崩了呢,我………”
老何頭嚇得馬上蹦起來,捂著中年男子的嘴,小聲吼道:
“哎呀,老弟啊,你在說什么呢這是,說什么呢這是,這是京城,你不要命啦!”
中年男子示意自己知道了。
老何頭才松開手,坐了回去。
緊接著,
中年男子又道:
“乾國,地大物博,人也多,比咱們燕人,多多了,楚國,也是個大國,就是那荒漠上的蠻子,別看他們現在老實,但以后的事,誰知道呢?
萬一哪天,鎮北侯沒了,靖南侯爺也沒了,當今陛………都沒了,咱們這一代人,也都沒了。
到那時候,還能繼續鎮得住蠻子、乾人和楚人么?
說句不好聽的,就連那晉人,都得起來作亂了!
趁著咱們這一代人,還能打得動,也能打得過,就得抓住機會,給他們都收拾掉,以后,兒孫們就能享福了。”
“老弟啊,你說得真的很有道理。”
“是這么個理兒?”
“對,就是這么個理兒!就跟以前我那倆街坊,一家姓孫,一家姓周,姓孫的當初欺負人家姓周的孤兒寡母,然后等到十多年后,姓周的長大了,姓孫的老了,可不是被拾掇了么。
眼下乾人楚人和蠻子還有晉人,都被咱們欺負,他們恨哩,可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
“對,不能給。”中年男子擲地有聲。
“爹,東家,飯做好了。”
兩張木方凳,擺在院子里,四個人坐上小板凳,開始吃飯。
老仆不喝酒,
老何頭就給自己和中年男子倒了,
倆人一起碰了個杯。
“來,老弟,走一個!”
“好,走一個。”
一頓飯,
吃得很盡興。
中年男子起身告別,有些喝高了的老何頭喊著經常來送人家出了門。
出了門,
過了街邊拐角。
老仆緩緩地撕開自己臉上的人皮面具,同時小聲道:
“陛下,六殿下早就到了,許是察覺到附近有奴才布置的密諜司人手,所以就坐在那輛馬車里沒過來。”
燕皇目光微凝。
這時,
那輛馬車簾子被掀開,
姬成玦跳下馬車,走到燕皇面前,跪伏下來。
“兒臣給父皇請安。”
燕皇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兒子,
開口道:
“你就不會裝什么都不知道,進來陪父皇一起吃一頓飯?”
裝作沒發現外圍的密諜司高手,
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裝作只是擔心自己丈人急匆匆地趕來,再急匆匆地進了那座宅子,
在看見自己坐在那里吃飯喝酒時,露出一個驚愕的表情;
然后假裝不認識,坐下來,吃一頓飯。
多有趣,
也多溫馨,
你能做,
你也知道該怎么做,
為何卻故意不去做,
朕今日是微服出宮,本就沒什么身份芥蒂。
你明明知道朕的心思,
作為一國之君,今日難得的想親民,想做一會兒普通人,想感受一下正常家庭的味道,
你卻故意,
不滿足朕!
父子倆的交流,永遠都是這般言簡意賅,似乎根本就用不著多說什么話。
燕皇問得簡單,
而六皇子回的,
則更簡單,
只聽得六皇子慢慢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皇,
答道:
“累。”
“孽障。”
燕皇抬起腳,
對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兒子直接踹了過去,
姬成玦被踹翻,
隨即又很快爬起重新跪下,
臉上,有一道清晰的靴印,同時嘴角也破了。
姬成玦從袖口里取出兩份折子,
遞送到自己頭頂,
“兒臣呈送關于我大燕新錢鑄造和官府試行票號章程,請父皇過目。”
沉默,
沉默,
沉默;
良久,
“你真以為,朕就真的舍不得廢了你,所以你就有底氣,在朕面前,可以肆無忌憚?”
“兒臣不敢,兒臣惶恐。”
沉默,
沉默,
沉默;
又是良久,
“明日著禮部,昭告我大燕六皇子大婚之事。”
姬成玦跪伏下去,
額頭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兒臣,謝父皇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