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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還在聊著天,暢想著七個葫蘆娃或者七個白雪公主的故事;
而那邊,
戰事,已經進入了新一輪的階段;
哦不,
確切地說,是進入了新一輪的填坑階段。
外圍區域的泥濘坑洼已經被填補好,再近距離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段,則不能再那般旁若無人地填了,多少,得給對面楚軍一點面子。
接下來,是一部騎兵沖鋒上前,在距離拉得足夠近后,借著馬速給的勢能,張弓搭箭射出,基本都是拋射。
營寨內列陣的楚軍遭受到了一輪箭矢打擊,其實這種打擊并不是很致命,因為距離比較遠,但依舊有不少倒霉的楚軍中了箭。
前頭的長矛兵因為身上甲胄和防護比較少,所以中箭倒地的不少,后頭的盾牌手因為燕人先前的填坑動作也有了一些松懈,盾牌就沒能繼續保持密集和整序,使得盾牌下也有人中箭。不過因為后方這些士卒身上都穿著藤甲,問題倒是不大。
藤甲兵陣列,一時有些松動。
當然,松動不是崩潰,而是冷不丁地對面箭矢來襲,自己這邊袍澤有中箭倒地,難免會有些驚慌。
白家的兵,其實沒那么不堪。
遠處,燕軍第一輪拋射后,馬上調轉馬頭向后,隨即,后方的袍澤繼續用麻袋運土,向前填坑。
因為雙方距離已經拉近到一個“危險”的地步了,故而,遲明義也下達了放箭的命令。
“舉————射!”
“嗡!”
楚軍軍陣中,箭矢射出。
但一來楚人是原地起射,射程自然就先天不足,二來就算是有零星的箭矢落入燕人軍陣之中,但保持著移動的燕軍騎士再配上他們身上精良的甲胄,使得箭矢在他們甲上也只是發出一聲脆響后,滑了下去,只留下一道凹槽或者一道蒼白的白印。
雪海鐵騎雪海鐵騎,身上沒個幾斤鐵,還好意思叫鐵騎?
要知道,鄭伯爺對喂養自己麾下甲士可是真正地用心了的,真要拉扯出那種農民兵還不容易?
但一來那般看似聲威雄壯,實則羸弱不堪;
二來,也有違鄭伯爺和魔王們的審美;
試想,大軍一出,將旗一立,身后,是一堆穿著羊皮的奴仆兵,嘖嘖,忒上不得臺面。
燕人開始以這種一輪拋射一輪填土的方式,繼續推進;
伴隨著距離的進一步拉近,雙方箭矢的打擊效果,也在逐漸呈現出來。
遲明義終于下令,讓前方的兩列長矛手后撤入陣中,盾牌兵前移一段距離,掩護后方的弓弩手進行還擊。
燕軍這邊,野人王的這支三千野人騎則沒有再繼續進入填土作業,而是停留在后方,三千騎全部下馬,盤膝而坐。
野人王坐在最前面,開始唱跳起星辰之舞;
他的舞姿,在外人看來,有些不倫不類,但在野人們眼中,卻是實打實地星辰接引者的韻味;
他的歌聲,帶著極大的沙啞,卻又極為貼合此時的情緒。
前方依舊馬蹄雷動,但這些野人們,卻都將目光落在了野人王身上。
瞎子曾說過,茍莫離最大的特長,在于其極為恐怖的學習能力,為了學習鎮北軍的騎兵戰術,他在鎮北軍下當了好多年的輔兵,而至于雪原祭祀的一些看家本事,他,其實也是會的。
他不會放棄任何的機會,任何的空檔,給予自己這次帶出來的三千騎任何增補殺氣的機會,哪怕,僅僅是多增添一絲。
因為,這是他的賭命之戰;
這一戰里,他要向后方的那位伯爺,證明自己的價值。
他其實早就證明過自己的價值了,只不過是負面價值。
即使是那位雄才大略的燕皇,也只是將“他”囚禁于燕京之中,因為往前幾百年,無論是天斷山脈里的野人還是雪原上的野人,都是被晉人隨意揉捏的玩料,卻因為出了一個他,而差點改變了整個東方諸夏的局勢。
茍莫離要做的,是要讓這位伯爺清晰地看見,自己是能夠成為其手中一把鋒銳的刀的。
至于傷不傷己,茍莫離覺得這位伯爺在這件事上,比燕皇,其實看得更開,因為這位伯爺到現在,雖然一直在做著某種準備,甚至可以說是從基礎開始做起時就在奔著那個目標,但他,以及他身邊的那些個先生們,似乎對“家天下”的概念,有些模糊。
茍莫離自然不可能相信他們是不懂,但,他們可能真的是……不是很在乎的樣子。
桑虎默默地看著前面“載歌載舞”的野人王,
一時間,
眼里開始有淚花閃爍。
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
初見時,他將野人王給綁了,讓他跳星辰接引者的祭祀舞蹈,他跳了;
那時的他,是自己的俘虜;
隨后,自己成了他最忠誠的手下。
桑虎不懂得命運是一個圓這種概念,卻有類似的體會。
只可惜,
再抬頭看時,
頭頂的這片天,好似還是原本的那片,卻又似乎,已格外遙遠。
桑虎沒有人生若是可以重來的感慨,反而有一種,生命正在繼續延續的感激。
是的,
感激。
射!”
央山寨內,楚人的拋射,還在繼續。
塔樓上,伴隨著一根箭矢射中其身前的柱子后,兩名護衛當即舉著盾,擋在遲明義身前。
燕人的填土作業,已經快完成了。
其實,按照正常情況,于昨晚,遲明義應該在營寨正門位置挖出兩條壕溝來,壕溝這種東西,在面對騎兵時,往往比鐵蒺藜和拒馬羊角這類的,更為有用且踏實得多。
當敵人來襲時,央山寨也就暫時失去了中樞中轉的功能,改為全力防御,所以,正門的進出口,應該最快時間給堵上,彌補自己的弱項。
但奈何,昨晚他被燕人襲擾了一整晚。
那邊的燕人在進行挖土作業時,他則是領著親衛不停地在營寨四周查看。
不是沒機會去動手,而是他太求穩了。
出征前,白家長輩也就是自己的岳丈,摒棄了他的長子也就是自己的大舅哥,而選擇自己掛帥領著白蒲兵出征,也正是看重了自己的穩重。
比起渴望去前線殺敵光耀門楣的大舅哥,他更入得岳丈的法眼。
但在此時,遲明義卻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當時居然還因此沾沾自喜,因為他現在已經吃到了自己穩重所帶來的苦果。
燕人的好整以暇按部就班,完全就是建立在自己穩重的基礎上的。
若是昨晚自己有些動作,局面,絕不會像現在這般,慢慢地被燕人以這種方式給填平一切劣勢。
遲明義覺得自己并沒有大錯,因為他實在是不明白,為何狼煙升起了好幾道,信騎也發出了好幾批,可偏偏,燕軍已然在自己面前待了一整晚加半個白天了;
友軍,
友軍呢?
終于,伴隨著最近幾輪的互相箭矢問候后,燕人開始了撤退。
填坑作業,結束。
原本央山寨前方的一片泥洼處,雖然不可能整平起來,但,已然可以承重,數萬只馬蹄來回地踩踏,比民夫用木槌砸擊夯實的效果,似乎還要更好。
兩邊戰局,
又陷入了短暫的平靜之中。
遲明義舔了舔嘴唇,在他的命令下,長矛兵再度上前重新列陣,自己麾下的那些將領們,也都開始下去對自己的士卒進行訓話。
藤甲兵,都出自白蒲,并非都是白氏子弟,但基本都是沾親帶故的同鄉人,這樣子的軍隊,他們往往不喜為真正的統帥所喜歡,因為他們很容易抗命,但放在恰當的地方常常也能起到奇效,那就是,他們會很堅韌,不容易崩潰。
真正的較量,就要開始了。
遲明義回過頭,看向下方軍陣中央的六架披著沾布的方塊。
先前原本停放在其寨內的兩架投石機已經于前日被送走了,雨后,他曾派人去遠處查看過,據說砸死了一個哨騎。
雖然只留下戰馬的碎肉身子,但馬都被砸死了,馬背上的騎士難不成可以幸免?
應該是同行的燕人探馬將其尸首給收走了吧。
不過,盡管如此,遲明義還是將那兩輛投石車給交了出去,換來了三架巨弩。
再加上其寨子里本就有的三架,湊成了六架巨弩。
因為,在遲明義看來,還是巨弩更適合自己的寨子,投石機的拋射效率太低,且自己據寨而守,那玩意兒效用不大,但巨弩,對著當門,立于軍陣,足以成為任何向自家軍陣沖鋒敵軍的噩夢。
先前燕人在填土時,他忍著沒用巨弩,雖說那樣子的話,也能造成一些燕人的傷亡,但還是等到燕人真正沖鋒時再用,保管能讓燕人大吃一驚。
遲明義的目光眺望遠處正在重新結陣的燕軍,
手指,
死死地掐著塔樓的墻板,
來吧,
我就不信,
你們燕人號稱自家的鐵騎再無敵,
難不成,
還真能不怕死!
“對方身上穿著的是藤甲,為什么不用火攻?”
一邊,已經在等待著接“酒”的阿銘問道。
劍圣有些疑惑道:“火攻?”
鄭伯爺則笑了笑,道:“火攻能有用?”
阿銘道:“不是說諸葛亮火燒藤甲兵么?”
“諸葛亮是誰?”劍圣問道,“難不成,是諸葛家子弟?”
諸葛這個姓,不算常見,但也不算罕見。
鄭伯爺搖搖頭,道:“你當是做火爆腰花?”
“屬下就是問問。”
“藤甲這種東西,沒那么易燃的,再說了,這么淺顯的道理,他們楚軍難不成會不懂?防火的話,藤甲外頭披一層魚皮就是了。
諸葛亮火燒藤甲兵本就在正史上沒有過記載,另外,有個常識,大火里死去的基本是被煙給悶死的,被火燒死的其實是少數。
再說了,真論防火的話,咱們的甲胄反而不見得比對面更防火,鐵甲本就更容易導熱,火燒起來往鐵甲上擱點孜然,就可以直接燒烤了。”
“哦,原來如此,是我想簡單了。”
劍圣微微頷首,心想還有這么多的道道,當下,又問道:“我觀那楚人陣列還是很穩健的,接下來沖陣可不好打。”
“自古以來,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陣列再好,也怕不要命的。”
鄭伯爺的目光,落到了前方野人陣列那兒。
抬起手,向前一揮。
身后那名執旗騎士將旗桿交給袍澤,自己,則又將一面旗桿提起,策馬上前。
“伯爺賜旗!”
茍莫離抬頭看向那面剛剛被送來的旗幟,那是桑虎先前帶部族歸附時其制作的雪狼皮王旗,只不過后來這面旗被伯爵府給收納了,現在,物歸原主。
“替我謝伯爺。”
茍莫離伸手接過了王旗,舉起。
其身后,一眾野人騎士紛紛提起自己手中的馬槊,發出大喝。
曾經,在這面王旗下,野人王縱橫雪原,招納部族,也曾破關而入,侵入三晉之地,更曾望江江畔,一舉將數萬燕人趕下江面化作水鬼。
眼下,
這面王旗再度回到了茍莫離的手中,任其揮舞。
劍圣長舒一口氣,道:“在于讓人去送死的事情上,你不比他差。”
“心疼了?”
“哪的話。”
“不心疼就好。”
“對野人,就一直這般么?”
“一直讓他們去送死這件事?”
“是。”
鄭伯爺點點頭。
“就一直么?”劍圣問道。
“也不一定。”
“到什么時候為止?”
“到你覺得心疼為止。”
劍圣沉默了一下,道:“所以,我上面那句話說得對。”
“哪句話?”
“在于讓人去送死的事情上,你不比他差。”
伴隨著梁程一聲令下,
真正的沖寨,
開始了!
打前排的,并不是野人騎,而是柯巖冬哥率領的兩千多雪海戰兵。
這兩千騎在沖鋒至一段距離后,張弓搭箭,進行拋射,隨即,大半直接下馬,一手持盾一手持刀上前,頂著央山寨內射出的箭矢,開始清理央山寨外圍的路障。
好在,因為大軍來得突然,且一直襲擾,導致央山寨正門外圍,并未有機會留下太多布置,所以,在付出一定傷亡清理開路障且用繩索借著馬力拖拽下外圍柵欄后,伴隨著一聲嘹亮的呼喊聲,野人王揮舞著狼皮王旗,率領自己身后的三千野人騎,開始了真正的沖鋒!
這場沖鋒,沒有退路,只有向前,向前,再向前!
真正的重頭戲,來了。
鄭伯爺一邊伸手抓著胯下貔貅的鬃毛一邊開口道:
“昨晚的襲擾、挖土,今日的填土推進,包括先前柯巖冬哥帶人下馬推開路障,這一切以及為此所付出的傷亡,都是前戲;
為的,就是茍莫離的這一哆嗦。”
劍圣點點頭,道:“很生動,也很形象。”
“怕你聽不明白。”
“謝謝。”
鄭伯爺“呵呵”笑了兩聲,道:“破陣其實和摔碗一樣,看的,其實就是這一遭。
他茍莫離那三千野人騎,只要能撞開里頭楚軍的軍陣,這場仗,就基本上拿下了。”
“要是撞不開呢?”
“撞不開,那就得慢慢磨,慢慢耗了,我軍中馬槊全都給了茍莫離那三千騎,其余兵馬,可沒了馬槊,就是想再沖一遍陣,也很難真的沖起來。
再者,軍陣這種存在,最怕的就是讓對方打出了氣勢,打順了手。就得在一開始,給他狠狠一悶棍敲癱了!
這是我給茍莫離的機會,就看他自己,抓不抓得住了。”
—起!”
“咚咚咚咚!!!!!”
央山寨的戰鼓聲不停響起,意味著命令正在不斷地被下達。
前排長矛手再度舉起了自己手中的矛,而后,中軍位置,開始向兩翼退開,八臺巨弩被推向前方。
遲明義先前又發現自己做錯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燕人整軍時,他下令寨內除了應付兩翼燕人散兵襲擾的士卒外的其余士卒,開始放棄外圍,全都依附于軍陣。
然而,
燕人整軍之后,竟然來了一處下馬清理。
不僅僅是外圍路障被清理了,連自己的正門兩側的柵欄,都被拽下了不少。
而自己陣中,雖然一直在用箭矢進行射擊,也射殺射傷了不少燕人甲士,但并未阻止住燕人目的的達成。
雖然還有東西南三面的寨墻,但正門口,卻被人燕人給剃了干凈,燕人騎兵真正沖鋒時,自己這據寨而守,變得和在野外面對燕人沖鋒似乎沒什么區別了。
遲明義心里,有點慌,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錯誤,從昨日到現在,犯得有些多。
燕人一直在有條不紊地做事,自己,則在“有條不紊”地后悔。
他明白原因在哪里,就在于他以及他的白蒲兵雖然在長溪郡剿匪時,戰無不勝,但說真的,水匪哪里來的勇氣主動向白蒲兵進攻?
就是偷襲,稍微有點防備,水匪也就作罷了。
最重要的是,水匪就算是有馬,又哪里來得這般恐怖的清一色騎兵陣仗?
犯錯的原因,在于沒經驗。
但,他現在,卻只能在真正的戰場上,面對燕人的鐵騎時來試錯,這成本,怎能讓他不慌?
好在,
那六架巨弩,給了他極大的心理撫慰。
“舉…………射!”
“舉…………射!”
軍陣中的弓弩手仍然在繼續拋射,前方,沖鋒而來的燕人騎兵,不時就有落馬者。
六支巨弩預備完畢,
在遲明義一聲令下,
齊發!
“嗡!!!!!”
巨弩射出的弩箭,宛若六根長矛,劃出了六道流光,直接沒入了沖陣中的燕人騎兵。
當即,
于燕人沖鋒騎兵中,出現了六道血霧,每一根巨弩上,都穿透了少說四五個野人騎士,像是一串串冰糖葫蘆。
巨弩的殺傷力和效果,讓楚人很滿意。
然而,
讓遲明義詫異的是,巨弩的巨大殺傷,并未阻止最前端燕人騎兵的沖鋒勢頭。
他們根本就沒有出現慌亂,甚至,寧愿踩踏著前方墜馬的袍澤,也不愿意放低自己的馬速。
他們像是完全不懼怕死亡,不懼怕弩箭一般,繼續徑直地向這里沖來。
并且,遲明義發現,最前端的這支正在沖鋒的燕人騎兵,雖然拿著騎兵中比較貴重的長兵器馬槊,但他們只有一半身上有皮甲,還有一小半,甚至只穿著羊皮衣!
這絕不是燕人的正軍,
這分明是………野人,是奴仆兵,
但這支奴仆兵向死而生的勇氣,卻是那般的雄壯和無畏!
也正是因為沒能阻滯到他們,使得當六架巨弩剛剛重新上箭完成時,最前端燕人的馬蹄,已經到了!
沒了泥洼之地,沒了軍寨外的障礙,使得燕人的沖鋒速度,比預想中快了很多,尤其是燕人先頭軍隊的悍不畏死,
導致遲明義再次發現了自己犯了一個迄今為止最為嚴重的錯誤!
他將巨弩放在軍列中央,為此,不惜讓原本中軍的位置向兩翼推開,但一輪發射之后,燕人來得太快,還沒等巨弩再度釋放出二輪殺傷,燕人的騎兵就已經撞向了己方的長矛兵!
此時,巨弩是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繼續發射的話,最先射中的是阻攔在前的己方士卒,不射的話,六架巨弩擺在正中間的位置而無所作為,卻等同于自己給自己軍陣本該最為核心的位置挖了一個坑!
且這個位置,
還是燕人沖陣的核心區域!
“殺!!!!!!!!”
野人王已經忘記自己上次親自沖鋒在第一線是什么時候了。
一開始創業時,自己還是得親自在前,帶動士氣的,但慢慢的,隨著基業不斷地擴大,麾下兵馬也在不斷地增多,使得他在指揮作戰時,也越來越平野伯化。
他更喜歡做的,是留在后面指揮,總攬大局。
但這一次,他沒辦法,他必須也只能沖在第一線。
先前,楚人寨中忽然射出的巨弩,讓野人王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一根巨大弩箭近乎就是擦著他身側過去的,原本伴隨著他一起沖鋒的一名野人騎士,身體直接被弩箭給穿透開,鮮血,濺灑在了野人王的后背和頭發上,熱熱的,膩膩的。
但好在,
自己已經成功了讓這支野人騎兵暫時忘卻了生死,開始不顧一切,所以,沖鋒的勢頭,并未受到阻攔。
哪怕前方,
是明晃晃的長矛,
但野人騎士們依舊繼續催動著胯下戰馬向著長矛,主動撞了上去!
“砰!砰!砰!砰!!!!!!!!!!”
第一層的楚人長矛手,沒有退去。
他們的長矛,刺入了野人騎士的馬軀,亦或者,是干脆將騎士給挑了下來。
但戰馬所帶來的恐怖慣性以及龐大的馬軀,也會頃刻間將長矛折斷,身體橫砸過來。
長矛手,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做著第一線的消耗。
然而,野人騎士那邊,根本就無懼這些,前面的袍澤落馬或者下馬,并不影響他們催動胯下繼續前沖。
埋伏在盾牌手的刀斧手,在第一線長矛手和燕軍接觸后,正準備離開盾牌陣,上前進行砍殺,卻發現,根本沒他們發揮的余地了。
因為燕人的騎兵,不,確切地說,是燕人的騎士,壓根就不是來作戰的,而是來送死的!!!
他們催動戰馬,無視身側,直接將自己連帶著戰馬當作人肉炮彈一般,砸向了楚人盾牌陣,一些野人騎士馬術更高,甚至能讓自己戰馬先前一步起跳,越過盾牌,砸入后方去。
撞擊聲,此起彼伏,且極為密集!
塔樓上的遲明義看到這一幕后,嘴巴張得大大的,這不是他在故意表演什么,也不是在夸張什么,他現在,就是這種表情,也是這種……心境。
戰局的發展,從接觸的第一時間,就給了他一記狠狠地悶棍!
怎么會,
怎么可能,
怎么能這樣!
遲明義心里不斷地在重復和咆哮著這些話。
要知道,這些沖鋒的騎兵,當他們將自己和戰馬當作沙包一樣砸出去時,他們心里其實已經清楚,自己是九死無生了!
因為這種撞擊,這種砸,會使得他們陷入楚人之中,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不用楚人上來殺,他們自己,很可能就已經被砸得重傷,砸廢,甚至……直接在這劇烈沖撞下,自己先被砸死!
但他們所造成的影響,卻是巨大的。
首先,馬槊上,只要運氣不差,基本都能帶上一個甚至是兩個三個的楚人士卒,其次,他們自己加上戰馬的沖撞,也能撞開一小片區域。
而上千個,兩千多個他們一起這般生生砸下去后,楚人原本看似堅不可摧的軍陣,像是骨牌一般,從前頭開始像割麥子一樣一片一片地栽倒下去,兩翼不斷地被往外撤,中軍和后軍也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像是剛打在碗里的雞蛋,用手指,去戳入它的蛋黃。
外加那六架巨弩的原因,使得楚人中軍的空檔,被穿破,甚至沒等后方第二波金術可率領的騎兵沖來,第一批的野人騎兵,竟然已經有的,沖入了楚人中軍缺口之中!
換言之,
就是不僅僅沖出了楚人軍陣的缺口,還成功捅了進去!
這一捅,就意味著楚人軍陣想再運轉或者調動的話,就根本無從談起了。
野人王的坐騎,也是高高躍起,但他使了個心眼兒,在中途,跳下了戰馬。
所以,戰馬砸了過去,他安全地落在了地上。
但很快,一名刀斧手就舉著斧頭劈了過來。
“嗡!”
一把刀,更快地斬斷了這名刀斧手的手腕,桑虎及時趕到,一腳踹翻了這名刀斧手。
隨即,
桑虎扭頭看向野人王,嘴角露出了笑意。
野人王死里逃生,也正準備笑,卻看見桑虎忽然拄著刀,單膝跪伏在了他的面前。
茍莫離目光下移,
看見了桑虎腹部殘留的那一截長矛。
余下部分,被他自己斬斷了。
桑虎固然是一個高手,但千軍萬馬的沖陣之中,高手,也不過是大一些的螻蟻。
但即使如此,桑虎依舊開口道:
“王,我保護你。”
野人王馬上喊道:
“那你快站起來,死前再替我多殺幾個人先!”
“嘿嘿。”
“如何?”鄭伯爺看向劍圣。
“還是和當初雪海關下比?”劍圣反問道。
“對。”
“膩了,不想比。”
“那可真不配合。”鄭伯爺搖搖頭,嘆了口氣,道:“很久以前,其實我以為,騎兵沖鋒,就應該是直刺刺地對著人家的軍隊,撞過去。”
那是上輩子受影視作品影響得到的固有印象。
“后來,我才知道,騎兵,不該這般用的,我曾伴隨著鎮北軍南下乾國,乾人,其實也擅長軍陣。
當時,鎮北軍是外部襲擾,壓縮,恫嚇,一點點,一步步,讓乾人先出現崩潰的趨勢后,再給它來一記猛的將其一步搗碎!
步卒在騎兵面前,本就如同待宰的羔羊。
基本不會一開始就直接對沖對撞,你可知為什么?”
劍圣搖搖頭。
“因為騎兵貴啊,因為不劃算,但,這只是代價問題,事實上,對著人家腦門直接干,直接沖,直接砸,效果,絕對會非常之好!
就比如現在,
效果,
真的很好很好。
這三千野人騎,戰后,能活下來的,估計十不存一,但這場仗,已經簡單了。”
說著,
鄭伯爺開始策動自己胯下貔貅向前。
劍圣好奇道:“既然這場仗要拿下來了,你還要上前?”
“如果勢頭不好,陷入了鏖戰,我得上前去鼓舞士氣。”
“但現在,局面連我都能看出來,一片大好。”
“那我就更要上去啦!”
劍圣恍然,
“也對。”
隨即,
鄭伯爺的將旗開始前移。
而此時,
金術可所率領的第二批次的騎兵沖鋒,順著野人騎硬生生砸出來的那道口子,繼續向里頭切入。
先前只是指甲刀撕開的傷口,現在,則像是被一把匕首,狠狠地挖開!
楚人的軍陣,被徹底打亂,藤甲兵們開始陷入各自為戰的狀態,他們就是想要結陣也根本結不起來了。
他們已經無法阻止燕人繼續進入寨內,只能近乎本能地去殺向自己眼前的燕人騎兵,或者,被后方忽然縱馬過來的燕人騎兵一刀砍翻。
在鄭伯爺的王旗進入央山寨之前,
由梁程率領的第三批次的騎兵也沖入了央山寨之中,但梁程卻并未繼續指揮兵馬向正中央沖,因為那里已經淤積了大量本方騎兵,再繼續往里頭添柴火,沒什么意義。
所以,梁程果斷地下令兵分兩路,
分別沖向楚人軍陣的側翼,削去楚人側翼后,再進行迂回包圓兒。
而雪海騎士本就戰陣經驗充足,分開兩翼后,有空檔,他們就進去沖殺,沒空檔或者前頭被己方袍澤攔住的話,就開始射箭。
藤甲兵的名號,其實一直挺響亮,那是因為他們在長溪郡的水寨和泥沼中面對兇神惡煞的水匪時,可以更為靈敏地閃跳騰挪和追擊行軍,故而無往不利。
但在面對甲胄精良的雪海戰兵時,裝備優劣和差距,馬上就顯露出來了。
水匪的裝備………其實,水匪哪里來的成建制的裝備?
而雪海騎兵身上的甲胄,那真的是鄭伯爺和麾下魔王一點點攢起來的家底子再毫不猶豫地砸入鑄造坊鍛造出來的!
要真是還不如所謂的藤甲,
那好,
以后不要鍛造了,雪海關開始全民種藤活動,用藤甲多好啊,多省錢多省事啊!
所以,事實證明,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在哪里都說得通的。
軍陣被破,
近戰自殺時對方的甲胄明顯比自己防御力更強,且對方無論是在戰馬上還是下馬步戰的廝殺能力比自己又只強不弱,
再舉目望去,
仿佛四周都是騎著馬在飛馳的燕人;
終于,
這支白蒲兵,
崩了!
事實上,他們能支撐到現在才崩,已經很不容易,甚至是極為優秀的了。
擱在當初南下攻乾時,乾人的軍陣在面對野人第一輪沖撞時大概就已經全面崩盤膽氣皆喪,而這只白蒲兵,還堅持鏖戰了許久,最后,是真的力有不逮。
從驚慌,但咬牙堅持,再到看不見希望,隨即,絕望,麻木,最后……崩盤。
開始有成批的士卒丟下兵刃開始投降,他們不是不想潰逃,而是這是在他們的軍寨里,他們連逃都無法逃跑。
這一次,燕軍并未殺俘,看見丟下兵刃跪伏在地上的楚軍士卒也沒有一刀招呼上去,而是繞過他去尋找下一個還在負隅頑抗的對手。
而這一幕,也使得更多的楚人放棄了繼續抵抗,選擇投降。
塔樓下方,數個燕軍騎士用鎖鉤套住兩根支撐木,然后借用馬力開始拉拽。
在塔樓倒下前,遲明義提前一步從那兒跳下來。
他想要揮刀上去殺敵,他沒想投降,也沒想逃,到底是能被白家委以重任的姑爺,到這時,別的沒有,骨氣還是有的。
戰局,已經崩了,他這個統領,其實也已經無力回天。
甚至,他現在已經懶得再去想明明就在四周不遠處卻為何一個都沒能見到的友軍,而是想著在戰死前,多殺幾個燕狗回本。
然而,這個心愿,燕人沒有滿足他,許是知道他是個楚人大官,所以,四周的騎士直接拋出了繩索將其給套住。
遲明義運轉氣血,掙脫了繩索,卻被兩根箭矢射中。
一根,射中了其膝蓋,另一根,則射在了其右臂,正是其握刀的手。
隨即,再一圈繩索下來,套住了他。
“啊!”
遲明義發出一聲怒吼,左手抓著繩子,猛地向自己這邊一拽。
那名騎士被拽翻下馬,但未等遲明義將對方給跩到自己跟前,另一道繩索卻已然又套在了他脖子上,騎士策動戰馬沖刺,將遲明義掀翻在地向后拉拽起來。
緊接著,
兩個騎士再一擁而上,將其按住。
其中一個,更是用鎖鉤刺入其琵琶骨,這是三爺發明的玩意兒,專門用來捉拿會武功的目標。
遲明義被鎖住了,被制服得很憋屈。
而這時,央山寨內的廝殺,也已經進入了尾聲。
鄭伯爺騎著馬,左邊阿銘右邊劍圣身后自己的將旗,姍姍來遲。
央山寨原本寨門這一處位置,可謂是尸橫遍野,堆積了好幾層。
戰馬的尸首以及雙方士卒的尸首,還有不少傷者,躺在地上,發出陣陣哀嚎。
“留俘?”劍圣問道。
“眼下,正是用人之際。”鄭伯爺說道,“日后攻城時,讓他們穿著楚人的甲胄舉著楚人的旗幟攻城,更能瓦解楚人軍心。”
“嘖,真臟。”劍圣評價道。
“您的意思是,我現在下令殺俘就是仁慈了?”
劍圣沒回答,
他知道自己說不過這位。
一身鐵疙瘩護甲的樊力站在前方,看起來,有些寂寞。
以往,攻城拔寨時,他往往是自家的主力先鋒,但這次,野人騎士發揮得實在太好,讓樊力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
大熱天,白穿了這么久的甲胄,平白悶出了一身汗。
“升狼煙。”鄭伯爺對身側一名執旗手下令道。
“喏!”
狼煙是可以調制顏色的,自己琢磨著加料就行,且這料,鄭伯爺也帶著了。
很快,
三股紅色的狼煙升起,
這是在告知四野,這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
坐在貔貅背上的鄭伯爺伸了個懶腰,目光微凝。
傷亡,比預想中,要小很多。
但前提是,不把野人的傷亡算在其中。
而如果野人的傷亡也算在其中的話,估摸著,這一仗,傷亡者,不下五千,這里的傷,很多是重傷,或者是就算復原了也很難再上得了戰馬只能退役的傷勢。
沒野人騎當先鋒,雪海關這次帶出來的一萬六戰兵,就得折損掉三分之一,而且還是戰斗力最強也是最為忠誠于自己的蠻兵。
而此時,
立下這一仗最大功勛的野人王,
正抱著奄奄一息的桑虎,坐在尸體堆上。
桑虎嘴里,全是血,但還是開口道:
“王………真的有星辰么………我死后………也能去星辰………么………”
野人王眼里,有淚花閃爍,伸手,擦了一把,
笑罵道:
“有個屁的星辰。”
桑虎笑了,
“對………屁個………星辰………”
隨即,
桑虎最后一點生機散去,死在了野人王的懷中。
野人王伸手,想將桑虎的眼皮合上,卻發現怎么合都合不起,不由地罵道:
“你這死不瞑目是什么意思,誠心讓我心里不安是么!”
說罷,
野人王又繼續伸手抹了幾次,還是沒能閉合上。
最后,
野人王放棄了,改用那面雪狼皮制成的王旗將桑虎的腦袋包裹住,
隨即,
他又繼續抱著桑虎,
身子,
輕輕地搖晃著。
“其實,我也希望,真的有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