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羊城自早晨起就下起了雨,天,灰蒙蒙的,但盡管如此,城外的燕軍軍寨,依舊顯現出一種極為清晰的蕭索之感。
前些日子熱熱鬧鬧的營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鑾駕將軍孫淵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派出了一小部分人以吊籃的方式去到城外探查情況,很快,消息反饋回來,城外的燕軍竟然連夜撤走了,只留下一片空蕩蕩的營寨。
孫淵馬上將這一軍情稟報給了攝政王。
攝政王正在用早食,
對孫淵道:
“依你看,外面的燕人,是真的撤走了?”
“燕人可能是撤走了,也可能是故布疑陣,因為就算是要撤,也不應該撤得那般干脆才是,他們就不怕咱們順勢殺出城去追擊其后軍?”
用兵者,進攻是一門學問,撤退,其實也是一門學問,前者決定一場戰爭的上限,而后者,則決定一場戰爭的下限。
“青鸞軍到了?”
“回王上的話,算算日子,青鸞軍應該要到了才是,燕軍可能是察覺到了青鸞軍的到來。”
“所以,朕那個好妹婿是為了躲避青鸞軍才選擇的撤退還是………”
“回王上的話,按情理來說,這支燕軍孤軍懸于此多日,軍心應該早就不穩,再者,青鸞軍來勢洶洶,燕軍撤離以圖自保,應屬正常;
但這支燕軍將領既然是那位平野伯,興許會有不同的變化,所以,也有可能不是撤離,而是主動向青鸞軍發動進攻。”
攝政王看著孫淵,
孫淵跪在下面低著頭。
“所以,你到底對朕說了什么?”
“………”孫淵。
攝政王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想當初年堯在孫淵這個位置上時,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合著在你這里正反都有可能,那你來對朕匯報個什么東西?
“下去吧,準備保護朕出城回京。”
“臣遵旨!”
青鸞軍士卒已經從青灘成批地登岸了,最早一批登岸的左軍,已經向青灘外的一個鎮子鋪開,而右軍,則在青灘對面登岸,彼此之間拉開了很長一段距離,現在正在登岸的,是由屈培駱親自指揮的中軍。
青鸞軍,合計三萬五千人馬趕赴這里。
屈氏能一直擁有柱國之位,哪怕屈天南和一支青鸞軍盡沒于玉盤城,也依舊是攝政王需要嫁妹拉攏的對象,靠的,就是屈氏真正的底蘊。
一個家族,能夠在短短兩三年時間里,拉出十萬兵馬,放在哪個國度,都是一等一的豪門大戶了。
要知道,就是鄭伯爺現在都沒這個排場。
“培駱,左右中三軍是否分開得太開了一些?”
問話的是一名武將打扮的男子,此人一身銀色甲胄,看起來,當真是英武非凡,昔日鄭伯爺搶婚時,他也曾出面過,是屈氏一族自己的強者。
原是旁系,但靠著自己的武學天賦,重新獲得了在屈氏中的地位,饒是屈培駱這位嫡子,也不敢對他不恭敬將其當作尋常家將。
“軒叔放心,左路軍,是前年新建的一支,里面,多少還有范家的影子在,其中一位都統,更是早就和范家眉來眼去了。
行船日久,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在我眼皮子底下飛蒼蠅,可能真覺得我屈培駱是乳臭未干不成事的小子。”
“可以早點與我說的,我可以將他們全都殺了。”
“不用殺,留著他們當魚餌,讓那鄭凡上鉤即可,燕人勢大,那個平野伯更是心比天高之輩,見我屈氏來了,見我青鸞軍來了,見我…………屈培駱來了。
他肯定會忍不住想來咬我一口,所以,我就故意給他露一個破綻,讓他知道我什么時候到,讓他覺得咬我有利可圖。”
屈培駱笑了笑,
繼續道;
“估摸著,他踩我踩得應該要習慣了。”
“有些事,可以當成自己人生的臺階。”屈明軒感慨道,“一味被仇恨蒙住眼,反而讓自己落入對方的套里去。”
“軒叔說的是。”
“你,很好,在其他人都在笑話你嘲諷你瞧不起你時,其實也是你最好的隱藏方式,這世上,也有一些人,想藏拙而不得。”
屈培駱知道屈明軒說的是什么。
在屈氏,族里的任何秘辛,想瞞著誰都不會瞞過他這位少家主。
屈氏族人哪怕是旁系,其實大部分日子過得還是可以的,最起碼,族內不會讓人吃不飽飯,多少能混得一個差事;
但林子大了,什么鳥就都有了,屈明軒年幼時,其父本是擔任著族內一處車行的小管事差事,后來在一次送貨時出了意外,身死;其大伯就霸占了他家的宅地,同時,還企圖霸占自己的弟妹。
屈明軒的母親跑去了屈氏祠堂哭喊鳴冤,當時這件事還驚動了族內長輩,后來,年幼的屈明軒被家族安排進了練堂,其母則被安排進了內宅,為嫡系子弟做阿姆,也就是嬤嬤。
可以說,在這件事上,當時屈氏的長輩還是做得不錯的,至少,表現出了屈氏的公正,哪怕,屈明軒的那位大伯并未遭受什么懲處,但至少將其孤兒寡母給安頓了下來。
二十年后,屈明軒一人拿著刀,滅了大伯滿門,報了當年之仇。
接下來,就是很俗套的大家族利益至上了,這件事,被壓了下來,那位大伯是否罪及被滅滿門,沒人去計較了,因為屈明軒表現出來的潛力,是能夠有機會沖擊三品武夫的。
而如果當年主持那件事的屈氏長輩,沒有照拂他們,而是充耳不聞,可能這位屈氏的練武天才,今日就不會還留在屈氏成為“供奉”一類的存在,而是在野成為一江湖野修,視屈氏為生死仇人。
“軒叔說的是,培駱心里清楚。”
“我很看好你,在你身上,我看見了以前的我自己,哪怕,你是嫡系。”
“承蒙軒叔厚愛。”屈培駱目光掃向四周,開始接連下令。
左路軍人數有六千人,說實話,這六千人到底是大米里摻沙子還是沙子里摻了米,連屈培駱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總之,這一部,在屈氏對范家出手后,其實本就不能用了。
他們被單獨安排在了凸前的位置,其實就是當作一只魚餌,吸引燕軍先從這里打開突破口。
隨即,
右路軍就將從對岸迂回,切斷燕軍后路,而自己則親率中路軍,從正面擠壓燕軍,以達到畢其功于一役的目的。
就是這么個打法,
現在,
其實就是看看燕軍會不會上鉤了。
但屈培駱覺得,
那個燕國平野伯,
是必然會上鉤的。
“這鉤太直。”
茍莫離一邊吃著炒面一邊手指著自己繪畫出來的簡易潦草地圖說道,
“伯爺您看,這些日子來,給咱們送過消息的,昨兒個,居然又都送消息說他們將作為前軍去往大河鎮。
雖說屬下覺得那個屈氏嫡長子怎么著都沒辦法和英明神武博學多才心胸寬廣的伯爺您相比,
但人好歹是屈氏里出來的嫡種,再怎么差也不至于差到蠢貨的地步,真要這樣,要是還繼續將他拿來和伯爺您放在一句話里頭,豈不是玷污了伯爺您?”
“說人話。”
“嗯,屬下覺得,這是一只魚餌,他屈培駱,大概現在就在等著咱上去咬這個鉤。”
“嗯,你覺得該怎么辦?”
鄭伯爺一直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從善如流,會用人,其實,很多時候他都把自己的角色定位成劉邦,而不是李世民。
最重要的是,他身邊一直有人可以用。
堂堂一個野人王,做自己的軍機參謀,幫自己制定和設計戰場布局,這已經是極為奢侈的配置了。
這也從側面體現出了鄭伯爺對屈培駱那位兄臺的尊重。
“屬下以為,我軍當先將大河鎮上的左路軍當作一顆棋盤外的子,可以不用看了,剩下的,其實就兩路了,一路,是已經在青灘西側的右路軍,一路,則是青灘東側,兵甲作為整肅不出意外應該是由屈培駱親領的中軍。
既然那位屈氏少主將陣勢擺開,還特意選擇了這處開闊的位置,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就是要我們來打,那我們就選一路打。”
鄭伯爺點點頭,
指了指這張用墨筆畫出的草圖,
“那就,打右路?”
“報!!!!!”
“林將軍部南方十里處出現燕軍!”
林將軍,叫林榮,是屈天南的麾下家將,現在,則是屈培駱的家將,是屈氏世代忠仆出身。
屈明軒深吸一口氣,道:
“燕人沒咬大河鎮這只餌。”
屈培駱笑了笑,道:“那位平野伯,自然不是無能之輩,其實,還是我這餌給的太直了,但這偏偏又是沒辦法的事。”
開戰在即,不直接將那些可能心懷鬼胎的人安置在一側,難不成還得留著他們在中軍隨時提防著他們反水?
“林榮那邊能撐得住么?”屈明軒問道,他一直走武修之路,其實在排兵布陣方面,并不是很精通。
其實,他此行隨同而來的目的,就是保護屈培駱。
屈培駱搖搖頭,道:“林將軍應該會后撤。”
“我聽說,燕人這次沒有馬,不是騎兵。”
按理說,步戰的話,應該是青鸞軍更占優勢才是。
“燕人兵鋒強勁,就算是沒有戰馬,但能夠被那位平野伯帶著深入我楚地的兵馬,必然是燕人軍中精銳。
這等精銳,無論何時都不得小覷。
另外,我是想在這片青灘上將燕人完全包個圓的,并不想一開始就和他們硬碰硬,否則燕人完全可以從這里入長溪郡,過白蒲,進大澤。
我可不想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北面打得熱火朝天,而我們,只能在大澤里和那群燕人一直兜圈子。
上一次,讓這鄭凡跑了,這一次,我必不能讓他再逃掉。
傳令,
林將軍按預先安排,與燕軍接觸后后撤至灘頭,將燕人引進來!”
“伯爺,屬下覺得,如果打這楚人右路軍,楚人這支軍隊,必然會后撤,好將咱們給牽引進去。”
“意思就是,你不同意打這右路軍?”
“伯爺,咱們兵沒楚人多,唯一的優勢就是,咱們士氣旺盛且士卒敢戰皆為精銳,所以,分兵和冒進,都是我們的大忌。
屬下覺得,那屈培駱,現在就像是紅帳子里的老姐兒,瞅著咱們兜里的銀子,站在那兒使勁地拋媚眼,就等著咱們進去后她好施為將咱給掏空嘍。
咱吶,
就偏偏不能如她的意。
她撩撥勾引咱進去,成啊,咱就當那老油條般的鐵公雞嫖客,你引我,你逗我,咱就樂呵樂呵著,受你引受你逗,時不時地順手,該吃豆腐就吃豆腐;
她屈培駱還偏偏不能生氣,
欲拒還迎地拿一把扇子遮住半張臉,
對咱來一句:
討厭”
“你這是從哪里學來的奇怪比喻?”
“額,伯爺您不喜歡?”
“感覺用在戰事上,太過不嚴肅,要是我學你先前那樣在靖南王面前這般比喻,呵呵……”
“伯爺,咱不是一家人才這般說么,再說了,您是英雄,那屈培駱在民間傳聞和故事里,和您比起來,可不就是一娘們兒么?”
擱誰家但凡男人有欒子的,
能讓人在自己大婚那天將媳婦兒直接搶走啊?
“行了行了,你的意思,我懂,這樣吧,讓薛三領一路人馬,以柳條藤蔓營造出聲勢,逼近一下青灘西側的那支楚人右路軍,讓他們假以為我軍上鉤了,先讓他們自己往后退求著咱們進帳子!
再告誡一下三兒,讓他自己知道點分寸,可以接觸,但絕不能戀戰,楚人右路軍后撤后,他也即刻后撤。”
“報!!!”
“林將軍來報,燕軍后撤了,未入青灘!”
林榮遵照了事先的吩咐,在和燕人剛接觸后,就假裝不敵,開始后撤,楚人追擊了一小段距離后,也馬上脫離了接觸,后撤了回去。
雙方像是蓄勢待發的兩個大漢,沖撞到一起后只是親了一下嘴兒,然后馬上各自向后跳開。
屈培駱此時已經不是坐在馬背上,而是坐在了帳篷內。
數萬大軍的對弈,其實真的不算小棋了,除非一波卷雙方直接對沖一波,看看誰生誰死,否則,這場戰事打下來,斷然不可能太快。
再者,他雖然選定了以這片青灘作為主戰場,但是否來進攻,還得看燕人的意思,所以,戰場實際空間還是很大的,雙方可以慢慢地繞著擂臺玩太極推手。
屈明軒坐在帳篷口,不時有傳信兵進出這里,接收和發布來自屈培駱的命令。
“命張煌,領一部,前推。”
張煌,是中軍的一名將領,麾下有五千人。
帳篷內,還有一名面容清秀的親兵正在烹茶,小火爐輕輕煨著。
良久,
茶烹好了。
“主子,喝茶。”
屈培駱接過茶。
“軒爺,喝茶。”
屈明軒接過了茶。
他很看不慣軍帳里有這一號人存在的風氣,但偏偏,這又是習慣成自然,哪怕是屈天南出征時,軍帳內,也有伺候其起居的文秀親兵。
在楚地,晉風沒有北面那么重,但身為貴族,哪能不會享受?
軍營中不能出現女人,
那男人,總可以了吧?
久而久之,
這文秀親兵可以不用,可以不好這一口,但不能沒有,近乎和軍旗一樣成了一種標配。
茶,是好茶,文錦茶,有提神醒腦補氣之效。
屈培駱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面前的地圖,在屈明軒眼里,倒是真有乃父之風。
“看來,燕人還是沒上當?”
屈明軒開口道。
屈培駱點點頭,又喝了一口茶。
屈明軒又道:“燕人孤軍在外,凡事,必然謹慎。”
“不,不是的,軒叔,如果是換做別人,確實會這樣,但對面,既然是鄭凡,他就不會這般,此人用兵打仗習承于那位南侯,而那位南侯用兵,向來講究不動則已,動則如疾風。
再者,
鄭凡此人也心情桀驁,當初在我大婚那日,他本可偷偷搶走公主,卻偏偏懸在那一日當著賓客的面出手,所想要的,無非就是一個名望罷了。
此人做事,要么不做,做,就不會猶猶豫豫。
如果他不想打,他大可完全不必率軍前來與我軍接觸,直接拍拍屁股往長溪郡去就是了。
我就感覺,
他想吃定我,
他在和我熬,熬鷹。
沒事,
我可以陪他熬,
看誰熬得過誰。”
“湯,得慢慢熬才香,才入味,屬下一直覺得,這打仗,就像是熬湯,得將食材和佐料的滋味充分柔和在一起,再端起碗來,喝得,才叫那個過癮。
屬下認為,這屈培駱,必然想著以這種心態來陪著咱們玩,老姐兒生意不好,所以對每個潛在的客人,都會付出更大的耐心。
甚至,為了多挽留一個回頭客,還能和你完事兒后多聊會兒天,讓你覺得這錢,花得真值,出去后,是朋友等你而不是你等朋友。
屈培駱中軍分出一部分推了過來,其實就是為了摟草打兔子,他在尋找咱們的主力,在壓縮咱們的空間。
他是篤定了,咱們也必然是憋久了,尤其是還對她一見鐘情,非得點她的牌子不可。
屬下建議,咱直接將這支人馬放開,讓他們進來,咱們不阻擊也不襲擾,就讓他們一路向南吧,屬下倒想看看,他們到底能夠往南走多遠。
不管什么時候,咱們自己的拳頭,都得攥得緊緊的。
接下來,
屬下覺得,屈培駱會以他這支深入的兵馬為依托點,其中軍和右路軍,也必然會緩緩跟著壓上,迫使咱們做出選擇,
是去大澤,還是去她的床。”
“你不去茶館說書可惜了。”鄭伯爺道。
“呵呵,以前在北封郡時,沒少編這些故事來騙其他丘八的酒喝。”
北封郡的那段日子,一直是野人王心底最美好的一段回憶,雖然那時候日子過得也苦,但卻過得很充實。
他在那時,學習著鎮北軍的戰法,學習著他們的軍隊管理,同時,還在那里給自己的臉上留下了一道疤,撿到了一只繡鞋。
“他們壓上后,我們怎么辦?”鄭伯爺問道。
打仗,就像是擺下了棋盤,既然自己同意且已經由野人王下了先手,接下來臨場換人相當于是臨陣換將,這可是兵家大忌。
鄭伯爺不會犯這個錯誤,他只會在旁邊看著,聽著,說好聽點,叫查漏補缺,說直白點,就是一本正經地在混。
“咱們就繼續后退,壓縮,咱們就是沉得住氣,就是不打;
伯爺您看,自青灘至大河鎮,這一塊區域是一個扇面,等楚軍繼續向南推進時,咱們就相當于擠進了其中軍和右路軍的空檔處。
這里,相當于是一個人的心胸口,只要這一刀捅成了,局面,就能頃刻被翻轉。”
“但同時,這里也最危險,一旦被楚人發現了我們的位置,我們馬上會面對來自楚人右路軍和中軍的夾擊之中。
同時,大河鎮的那一支左路軍,既然屈培駱將其單獨放出來當一只誘餌,肯定也做了一定的布置,關鍵時刻,也是能拿來一用的,且在看咱們陷入頹勢之后,那些原本搖擺不定的,甚至是‘投誠’書都給過來的,說不得,會比其他人打得更狠;
屈培駱完全可以用這支左路軍,在右路軍和中軍對咱們完成夾擊后,對咱們的后路,進行包抄。
到時候,咱們就真的是插翅難逃了。”
畢竟,如果是以前,燕軍以騎兵為主,突圍的方式就有很多,也能很從容,但現在,鄭伯爺麾下的騎兵,只能拿來當哨騎用用,不出意外的話,都沒屈培駱那邊的騎兵多。
習慣了騎兵作戰方式的鄭伯爺,在面對此時的局面時,難免會有些節奏感上的不適應。
“伯爺………”茍莫離面露難色。
“有話就說,這會兒了,你藏著掖著有意思?”
“這不是戰場謀劃上的話。”
“照說。”鄭伯爺笑了笑,“咱們,其實最喜歡的就是在做正事時說那些無關緊要的話。”
一邊一直閉目養神的劍圣聞言,微微頷首。
他早發現了,
也早習慣了。
比如,在做最后一輪沖鋒時,鄭伯爺會問身邊的四娘晚上吃面的話做什么澆頭?
而薛三和樊力,則會很認真地為選擇哪個澆頭而爭論起來。
茍莫離點點頭,
“還請主上,給狗子我這次機會,狗子我最擅長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翻盤,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有在那里,咱們才能有機會一刀給他血放干!”
鄭伯爺聞言,微微皺眉。
茍莫離盯著鄭伯爺的臉色,抿著嘴唇。
鄭伯爺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
伸手,
朝著北面指了指,
“我相信,對面的那位屈培駱,他應該知道我想踩死他,雖然是我搶了他媳婦兒,雖然是我讓他在天下人面前出了大丑,但不知怎么的,再碰到他時,我還是忍不住想上去踩他一腳。
他真的很可憐,但本伯是真的忍不住。
可能,
他就是欠踩吧。”
茍莫離點頭。
“成,你來指揮,我只問,但不會更改你的命令,我的要求就一個,給本伯,再踩他一次,將他的臉,給本伯踩到這青灘的泥漿里!”
“伯爺放心,屬下必然做到!”
隨即,
野人王對著鄭伯爺身邊的親衛道:
“傳伯爺軍令,命我方人馬收縮,不要和楚人接觸。”
親衛看了一眼鄭伯爺,見鄭伯爺點了點頭,這才應“喏”。
命令下達后,
茍莫離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屬下好歹折騰了大半輩子,贏不了伯爺您,那是沒辦法,但一個小小屈氏嫡子,怎么可能會玩得過咱?
天色,已快入黃昏了,他會急躁的,他會開始懷疑,咱們是不是真的一改常態,拍拍屁股走了。”
“燕人,真的走了?”
一隊隊傳信兵回來,不斷地告知著屈培駱來自戰場上的情況。
而戰場的情況其實就是……………沒有情況。
燕人,仿佛已經消失無蹤了一般。
仿佛先前和右路軍接觸的,僅僅是燕人的斷后兵馬,在林將軍下令撤退后,那支斷后兵馬也馬上脫離戰場追主力去了。
這應該是最為合理的解釋,
否則你無法說得清楚為什么伴隨著自己各路兵馬的前推,依舊沒有搜索到燕軍存在的事實。
是的,在張煌部南進沒有遭遇燕人阻擊和襲擾后,屈培駱命令張煌部停了下來,隨即,自己的中軍和右路軍及其他兵馬,開始一起緩緩壓上。
自青灘開始,連大河鎮按個點,仿佛一把犁,開始耕耘這塊區域。
屈明軒長嘆一口氣,
“燕人,可能真的是跑了。”
雖然,這個結果很殘酷,因為這意味著,堂堂屈氏少主,在這青灘上,和空氣斗智斗勇,在勞師遠征后,又瞎折騰了一通軍隊。
這已經不是鬧笑話了,而是會對屈培駱在青鸞軍中的威望,造成極大的打擊。
因為士卒們是絕對不會愿意跟隨著一個蠢貨主帥打仗的。
那位燕人南侯自滅滿門,軍法森嚴,為何依舊能夠受到麾下軍士們的愛戴?
因為他百戰百勝!
“還有一種可能………”
屈培駱咬了咬牙,
重新低頭看著地圖,
“燕人,收縮了,可能他們,就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只需再多一點點時間,在后半夜前,我們就能發現他們。
他們是想等野戰,等夜襲,他們故意在等待著這個我們最始料未及的一個節點!”
屈培駱的眼睛,開始泛紅。
不得不說,
他猜對了。
而他猜對的基礎,不是因為他軍事素養方面多優秀,作為統帥的預感有多強烈,而是因為,他對鄭凡這個人,可謂十分了解。
如果說在以前,平野伯這個人,靠戰功起家,和年堯位列年輕一代四大將星,讓屈培駱有些不服氣的話,那么,等鄭伯爺搶走公主后,屈培駱并未沉淪下去,當然,也著實迷茫難受了一陣子,隨即,他便開始動用家族的一切力量,開始搜集關于平野伯從北封郡到雪海關的所有事跡和傳聞。
他要全面地了解和熟悉這個男人,
因為他有一種預感,
在未來,他將會再度和這個男人碰面,到那時,他將有機會在這個男人身上,將自己丟失的尊嚴,給全部找回來。
越是了解這個男人,他就越是覺得這個男人的恐怖。
因為,
這個男人,
在權謀、兵事、民生方面,無可挑剔,甚至是,優中選優;
野戰,攻城,都可稱大家;
在才華、詩詞、個人實力上面,也是令人驚嘆。
雖然他所做詩詞很少,但每一部都是經典,尤其是《鄭子兵法》,更是兵法集大成者之概述;
更有傳言,其每臨沖陣,箭矢加其身而無視,刺客臨其面而從容;
晉地劍圣之所以會留在他身邊,是因為他能在劍道上對劍圣進行指點!
可能,鄭伯爺自己都沒料到,自己在屈培駱的心里,到底是怎樣一個高偉岸的形象。
也正因此,
屈培駱不相信鄭伯爺帶著那支兵馬,居然放著自己不打,直接逃入大澤了!
我在這里啊,
我在這里啊,
你怎么會忍得住不打我不來再踩我一腳?
屈明軒聞言,以為屈培駱走入死胡同了,不由開口道:“培駱,若真是這般,他豈不是自投羅網?”
自己壓縮兵力覆蓋范圍,等著被包餃子?
雖然屈明軒不精通兵事,但他也知道,那位大燕平野伯絕不是不會打仗的人,事實上,他比這個世上絕大多數將領都會打仗,怎么可能做出那種將兵力全都集中在自己身邊好讓自己有安全感的愚蠢之舉?
“不,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逃,他不會逃的,他肯定是在盤算著什么,肯定是在謀劃著什么!”
“你到底在謀劃什么?”
鄭伯爺忍不住問道。
因為,不斷從外面進來通稟的探子,已經在告知楚人的兵鋒距離自己多近多近了。
可以說,
楚人距離發現自己這支兵馬,真的只是時間問題。
甚至,在下一刻就發現了,也絲毫不奇怪。
捅刀子,得選擇一個時機,不是說你說捅就能痛進去的,屈培駱不是傻子,青鸞軍,也不是烏合之眾。
“屬下記得,伯爺您曾說過一句話,那就是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敵人。”
“對,我是說過。”
“所以,屬下可以想象,在屈培駱眼里,伯爺您,到底有多么可怕。”
“現在,說這些?”
“伯爺,請隨屬下出來。”
鄭伯爺和茍莫離離開了帳篷,發現外面跪伏著五個身著楚人甲胄的甲士,確切的說,他們身上的甲胄,也不是普通楚人士卒的甲胄,甚至,不是普通皇族禁軍的甲胄,而是拱衛皇城真正的天子親兵甲胄。
突襲據羊城外圍時,有兩部專司負責幫攝政王傳遞奏章的騎兵就安置在城南和城北的營盤里,雖然他們逃出了一部分出去,但一大半,還是被留下來了,但基本,被殺死,沒有被俘虜的。
天子親兵,在忠誠上,還是毋庸置疑的。
眼下,這五個甲士,其實是穿著他們甲胄的燕人。
茍莫離問道:“話,你們都背好了么?”
“背好了!”
“背好了!”
“藥,都藏好在齒間了吧?”
“藏好了!”
“藏好了!”
“好,你們都有父母兄弟在雪海關,今日,伯爺的偉業需要你們去付出,但請放心,你們的家人,伯爺會善待如子侄。”
“為伯爺效死!”
“為伯爺效死!”
從雪海關出來的士卒,是真心愿意為鄭伯爺赴湯蹈火的,他們的思想政治絕對過關,另外,雪海關的百姓是過的什么日子,他們和他們的家人,也親身體會過。
“去吧,為了伯爺!”
“喏!”
“喏!”
五個甲士,翻身上馬,離開了營地,跟隨著他們,還有一隊小規模數量的騎兵。
鄭伯爺現在手底下騎兵可是很寶貴,輕易不舍得用,現在,卻撒出去了三分之一。
茍莫離看著鄭凡,
咧嘴笑道;
“這鍋湯,就差這一味也是最重要的一味料,就可以出鍋了,伯爺,屬下包您滿意。”
“攝政王,不會來救的,也不會用他在據羊城里護駕的兵馬,來襲擊我軍后路的。”鄭伯爺說道,“這是常識,他是天子。”
茍莫離卻搖搖頭,
“伯爺,在您面前,常識,不管用。”
“就這么賭了?”
“屬下賭的,是人心。”
“駕!”
“駕!”
一隊騎兵,在追逐著另一隊人數很少的騎兵。
他們追入了張煌部,
“救駕!”“救駕!”“救駕!”
前方被追逐的騎士聲嘶力竭地呼喊著。
“啊!”
“啊!”
兩名騎士中箭落馬。
剩下三名騎士在被看清楚了身上甲胄后,被前線楚軍放開了進入自己陣列,但后續的燕人騎兵依舊沖殺了進來,直接砸入了楚軍陣列之中,楚人措手不及之下,這一處出現了松動。
燕人騎兵像是發了瘋一樣不顧自身安危沖殺進來,只為了解決掉前面三個“楚人”騎兵。
終于,
在很多袍澤被兩側楚人長槍挑下捅死后,這支追殺不懈的燕人騎兵又殺了兩名“楚人”騎兵,最后一名騎兵,后背被連中兩箭,卻依舊匍匐在馬背上,繼續向前沖去。
外圍的燕軍騎兵選擇了撤離,而被包圍住的剩下的十幾名燕軍騎兵很快就戰死于楚軍圍堵之中,全部戰死,沒有棄械投降者。
“將軍,將軍!”
一名背后中了兩箭身著大楚皇族宮門禁衛甲的騎士被數個楚軍抬送到了青鸞軍前鋒軍主將張煌面前。
“怎么回事?”
張煌這邊正在為找不到燕人主力而煩惱上火呢,隱隱約約間,身為將領的他,已經有了一種不祥預感。
那名受了重傷的“楚人”騎士抬頭,
看向前方的張煌,
吐出一口血,
用盡了全身力氣,
“王上命護駕行軍襲擾燕狗后路…………中…………燕狗…………燕狗埋伏………危………危在旦夕………救…………救駕!!!!!!”
最后的救駕兩個字,是吼出來的,吼出來后,這名騎士脖子一梗,身子當即癱軟了下去,失去了氣息。
張煌整個人愣住了,
這一刻,
張煌是真的張皇失措了。
但他馬上一咬舌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對身邊的親衛吼道:
“快去報告少主,快去!!!”
隨即,
張煌猶豫了一下,還是一咬牙,喊道;
“傳令,全軍向南,向據羊城方向行進!”
“什么?王上中了燕人的埋伏,危在旦夕?”
屈培駱整個人一陣搖晃。
他是真的沒想到,原本應該在據羊城內沒什么危險的王上,竟然會在此時選擇將自己的護駕行軍派出來襲擾燕軍后方。
這是王上知道了自己到了,所以和自己前后夾擊燕軍。
但王上怎么會做出這種選擇,他是王上,他是大楚的天子啊!
一種強烈的眩暈感襲來,
屈培駱近乎未能站穩,
那名清秀的親兵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是了,是了,怪不得燕人主力不見了,那鄭凡,是在借我的刀,去給王上下套。”
這才是他鄭凡會用出的手筆,
這才是他鄭凡打仗喜歡的風格。
他是個瘋子,
他就是喜歡在刀尖上跳舞,
他就是喜歡賭,
就是敢去做別人不敢做的決策!
而他,他屈培駱今天一整日都在各種排兵布陣,
反而將王上給賣了,
讓燕軍得以不受任何壓迫地從容于野外對王上的行軍進行包圍!
屈培駱的臉上,當真是一股火辣辣的疼。
現在,
已經不是去搞清楚王上為何會要行險這一問題的時候了,
他必須得去救援,也一定要去救援!
“傳令林榮,命其向據羊城急行軍!
傳令中軍,頃刻出動…………救駕!”
“楚人釣了一整天的魚,終于自己去咬鉤子了,楚軍已動,肋部已完全向我軍洞開!”
野人王興奮地不停手舞足蹈。
兩年了,
兩年了,
他終于又成功指揮了一場大戰,不是沖央山寨和打東山堡時單純地忽悠士卒去送死,這是藝術,這是其一生所學所感所悟的戰爭藝術!
酣暢,
痛快,
爺的青春,又回來了!
不過,
茍莫離還是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無比激動的情緒,
對著面前的鄭伯爺長拜下去,
“還請伯爺下令!”
飯,盛好了,筷子,也擺好了。
余下的事,就簡單和輕松了。
鄭伯爺翻身上馬。
一時間,四周所有甲士都將目光投向了一個人。
鄭伯爺抽出自己的蠻刀,高高舉起,
喊道:
“大燕的將士們,本伯的麾下的兒郎們;
眼下,
是用你們手中的刀,向王爺,向陛下,向本伯,
證明你們武勇的時候了!
沒錯,這里是楚地,
但這里,
也依舊是我們馳騁縱橫的疆場!
爾等今夜,
隨本伯,
殺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