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掌柜的和魯掌柜的此時也站在下方人群之中,四周軍民歡呼的時候,他們也跟著一起歡呼;
起先,只是魯掌柜在那兒喊,魯掌柜是魯國人,其人本身就沒有太多的故國執念,畢竟魯國就算是在小國林立的那一代,也是小國;
苗掌柜的一直帶著點屬于乾人的矜持,讓他跪燕國的平西王,那沒問題,讓他誠心誠意地為燕國的王爺歡呼,他不大愿意;
但當四周人都吶喊起來,然后身邊一道道目光有些狐疑地看向很“平靜”的苗掌柜時,苗掌柜也只能跟著一起喊叫起來。
一邊叫一邊伸手扯著魯掌柜的袖口,示意他跟著自己往后一點。
“喲,熱鬧著呢,那些總兵官,都是原本靖南軍的吧?”苗掌柜小聲對魯掌柜嘀咕道。
“咋了,回去交差啊?”魯掌柜瞥了一眼苗掌柜。
他們都在各自國家番子衙門里掛了名的,回去時,照例是要匯報一些經商經過地域的風土人情和所見所聞;
對此,奉新城的侯府也心知肚明,而且態度很敞亮,只要你不私下串聯、傳信、賄賂,你自己聽到的看到的,回去說了,倒是沒什么問題。
而且,侯府有些時候還需要這些人來為自己去放風。
“就是瞧個熱鬧。”苗掌柜不以為意道。
“呵呵。”魯掌柜舔了舔嘴唇,又拉著苗掌柜往外圍走了走,確認四周空曠了不少后,才回聲道,“這是在別苗頭呢。”
“怎么又扯我身上了?”苗掌柜愣了一下;
“你腦子里裝豬油了么!”
“哦哦哦,你是說,是這平西王爺和燕國朝廷在別……豬頭?”
“可不是咋滴,這是明擺著劃下道道開場子了。先前大家伙都清楚,靖南王的嫡子被養在侯府里,但朝廷一直沒個說法;
這下好了,先前我還以為平西王爺抱著上高臺的是太子爺呢,還覺得這大燕的王爺到底是不一樣,儲君都能這般抱著走;
現在看來,還是我沒看懂燕國,沒看懂這位王爺,居然放著太子在后頭跟著,抱著那位靖南王世子。
你再看看此時的這場面,嘖嘖;
當年大夏傾頹時,有一自立為王者妄圖挾天子以令諸侯。”
“這我知道,妄圖挾大夏天子號令燕楚晉,但這又如何,最后三國壓根不搭理他,那位也很快就被周邊其他國主給滅了,連大夏天子的余脈也在那一場戰亂中不知所蹤。”
有些腹黑的說法是,當年那位“異想天開”的主,之所以被滅得那么快,是因為燕楚晉三國各自示意,讓自己拉攏和投靠于自己的國主勢力對那位進行了圍攻,大國默契之下,導致那位的快速敗亡。
“那位是自己作死,但不能說挾天子以令諸侯不是一招妙棋,關鍵啊,得看自身夠不夠格,打鐵還需自身硬。
平西王爺,坐鎮晉東,麾下十萬鐵騎,商貿財貨,富足得油水肉眼可見。
其他人抱著靖南王世子,那些靖南王爺留下的驕兵悍將怎么可能會搭理?
可平西王爺抱著世子,就不同了,一下子就變得名正言順起來。”
“你說的有理。”苗凜聽著忍不住點頭。
“呵呵,今兒個,是封王大典,但我看吶,這位平西王爺的野心,可不僅僅是一個王爵這般簡單。
此番行徑,無疑是在向燕國朝廷示威,以此脅迫朝廷做出更大的讓步。
燕國,很快就要陷入內耗了。”
“這說法,在當年鎮北王靖南王還在時,就有了,我是不敢再信了。”
“那兩位王爺和平西王爺不同的,平西王爺出身黔首,而那兩位王爺其實都是世家出身。
生來就是家生子,就如同你我,雖然做著一行掌柜,但到底還得看著東家的臉色;
平西王爺,自個兒就是東家,買賣起初小一點兒,但做大做起來后,和咱們這種,是不同的。”
“有理,有理。”
“這矛和盾,已經公開了,接下來,這一龍一虎的相斗,可是有的讓燕人頭疼的了,呵呵。”
“你咋這么高興?”
“真讓燕人一統了天下,咱們的買賣,就沒那么順當了。”
歸根究底,他們做的還是偏走私一類的生意,一旦天下一統,哪里還需要他們,那些多少年甚至是時代打下的關系路子,豈不就白費了?
魯雄又輕輕拍了拍苗凜的肩膀,道;“話,我就說到這兒,你回去領賞錢時,可別忘了兄弟我的好。”
“剛在客棧里,誰說我乾人這般那般不堪來著?”
“說完的賬是不是我結的?”
“是。”
“那不就得了,吃我的和我的,還不準我說幾句風涼話了?怎么著,你苗掌柜的臉面這般金貴吶?”
“也是。”
人群之中,見到這一幕后有各種各樣想法的人,確實不少,但絕大多數奉新城的百姓尤其是標戶,他們對這種“熱鬧”,是樂見其成的。
他們巴不得自家的王爺實力越來越強,兵馬越來越多,甚至,在這種狂熱思潮的推動下,哪天王爺要自立為帝,他們也會歡喜的發瘋。
百姓們不傻,誰不想自己現在住的地方,變成國都?
誰不希望自己一出門,對著外鄉來人自豪地吐出一口唾沫,大拇指一翹瞧見沒,這兒可是天子腳下。
而在高臺上,以及高臺附近的這些來自朝廷的欽差使團官員們,很多,都已經冷汗直流。
先皇冊封的正牌王妃,站在了后頭,另一個女人站在了前頭;
太子爺站在那里,被平西王抱起來的,是靖南王世子;
這清一色的昔日靖南軍總兵,無詔而來,恭迎靖南王世子,但在他們看來,這分明就是兵諫,是示威!
大燕自先皇時期開始就造就出的畸形軍政體制,早年在先皇和兩位王爺的合力之下,壓制住了不端的苗頭,將戰火宣泄于國外;
但當鐵三角的時代結束后,這個體制的矛盾,終究還是顯露了出來。
今日,
到底是朝廷冊封平西王爺,
還是他平西王自己挾兵權以自封?
為了封王大典的盛大,這次進入欽差使團的官員很多,能在燕京城坐班且可以混到這個資歷進入使團的,真沒什么蠢人;
大家伙心里都清楚,自古以來,內亂之象一旦起了,那就是國勢走下坡路標志。
大燕雄起才多少年,這就得由盛轉衰了么?
陛下和平西王之間的交易,這些大臣們并非毫不知情,這種政治默契雖說不會言明,但至少得做到個心照不宣,否則下面人如何做事?
各地軍頭的地方治權,如何敢強硬地被收回?
可看如今這一幕,
先前的默契,是要被撕毀了么?
五殿下深吸一口氣,他不是正使,壓力小一點;
他不是皇帝,壓力又小了點;
修河工有幾個年頭了,黝黑的皮膚,在此時還有些泛紅。
他沒想過造反,他老早地就自認為不是六弟的對手,六弟當了皇帝后,他清楚自己更沒啥希望了。
但正如當年于望江江畔的一晤;
不想造反的五皇子,并不介意當這位平西王爺需要時,拿自己當一個“名正言順”的傀儡擺上去。
哪怕是傀儡,但,也是一種九五至尊的誘惑不是。
沉迷于木匠活兒的五殿下,清楚自己也就這點兒出息了。
這感覺,就像是喊你去搶一百兩銀子,你不去,但要是一百兩銀子就出現在你面前地上,你撿不撿?
心思至此,五殿下還特意抬了抬頭,想和平西王爺來一個目光交匯;
看我,
看看我,
你快看看我啊!
可誰知平西王爺干脆將天天放在了地上,帶著天天一起坐在了高臺的臺階上,迎受著那下方一眾原靖南軍總兵的行禮。
不遠處,瞎子雖然看不見,但很享受這種氛圍。
主上是當局者迷,絕大部分時候,主上的政治素養其實很高,也早就鍛煉出來了,但眼下,主上大概享受的還是那種對昔日哥哥的思念和今日抱著天天正式現身時的快意。
無所謂,
反正瞎子自己已經舒服了。
今日這一幕,必然宣揚出去,再加上山水路程的間隔,哪怕有十個黃公公馬不停蹄地不停來回穿梭于晉東和燕京,這種距離所帶來的延伸感,也將不斷地撕裂起平西王府和朝廷之間的紐帶關系,從聯盟到猜忌,往往只是一瞬間。
乾楚聯盟,只能暫時做老烏龜了。
雪原被閹割,蠻族王庭被滅,
最重要的是,
預言中的七個魔王,現在很大可能都和天天一樣是個屁孩;
外部的威脅不是沒有,長治久安更談不上,可能五年,十年,就是另一番模樣;
但無所謂啊,
難得的空窗期,
搞點事情不?
比如,
造個小反耍耍?
瞎子從來不屑隱藏自己的喜好,而且,最難得的是,他對喜好的堅持,始終如一。
心情好,
就又摸了摸口袋,
還是沒摸出橘子,小小的遺憾。
薛三則笑著小聲道“怎么就覺得主上和小六子是一對情侶,結果你就在旁邊使勁地挖墻角呢?”
“錯了,這不是我在挖墻腳,而是上一代遺留的問題,朝廷想收服靖南軍,靖南軍這些軍頭子本能地有抵觸情緒,問題的癥結,在這里。
我不過是利用這個癥結,來撬開一些東西而已。”
“你就是第三者插足,和那些塑料閨蜜沒什么區別,皇帝其實做得也可以了,太子也送來了。”
“別和皇帝講感情,古往今來,和皇帝講感情的人,下場基本都不會好。”
“行行行,你就笑吧,別憋著。”
下方臺階上,
一眾靖南軍軍頭跪伏在那里,向天天行禮。
鄭凡倒是沒有和他們去寒暄,不過,膨脹歸膨脹,他也沒忘記今兒個到底是個什么日子。
扭頭,
看向了站在那里的毛明才。
方才還真沒注意到。
“毛大人。”
“王爺。”
“宣旨吧。”
“是,王爺。”
毛明才心里,有些沉重,身為國之重臣,今日在這里,卻有一種雨打浮萍的彷徨感。
當初被他認為的國之棟梁,如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變成大燕內亂的起因,他心里,是有些五味雜陳的。
若是他能戰死,該多好……
猛的,
毛明才也為自己心里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但這個念頭既然出來了,就絕不會是一個意外或者巧合,而是他的內心,已經在傾向于此了。
或許,
眼前這個男人,
戰死于國外,才是對大燕的未來,最好的結果。
心里想法很多,
但該做的事兒,得做。
圣旨,毛大人早就拿在手上了,不過不是卷軸捏在手里,而是一個長方的木質盒子,上面加有內閣和司禮監的泥印。
不同種類的圣旨宣讀方式也是不同的,發往邊關大將的圣旨,得由對方先行確認泥印的無誤。
毛大人將盒子遞向鄭凡,
鄭凡揮揮手,示意自己不用檢查了。
毛大人點點頭,吸了口氣,身邊有兩個禮部的官員,打開泥封,打開了盒子。
但毛大人訝了一下,
盒子里,
竟然裝著三道圣旨!
朝廷要給平西侯爺封王,這不是什么秘密;
早些時候于穎都,那兒的官員們早就跪拜過王爺了。
可以說,欽差使團也就走一個形式,辦一個盛大的典禮,但為什么,會有三道圣旨?
如果是需要安撫或者其他的旨意,可以額外再加,沒必要和封王的圣旨封存在一起。
封存在一起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要自己當場宣讀的。
“主上要封王了,好激動啊。”薛三挺了挺自己的胸膛。
瞎子閉上了本就看不見的眼。
鄭凡起身,面向毛大人站著,他不用跪,那就不跪了。
毛明才拿出圣旨,展開,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駙馬成國大將軍太子太傅平西侯鄭凡公忠體國………
今朕順應天意,
賜封平西侯鄭凡為我大燕,平西王!”
念誦之音結束后,
高臺下方,
軍民齊聲歡呼
“王爺威武!”
“王爺威武!”
鄭凡點點頭,拱手向西邊,
“謝主隆恩。”
隨即,
鄭凡就打算抱著天天下去,將那些叔叔們介紹給天天認識。
“王爺……”
“哦,對了,還請毛大人和五殿下稍作等候,晚上孤設酒宴款待二位。”
“不是,王爺,還有旨意。”
“哦?”
“咦,像是還沒完吶?”薛三說道。
瞎子睜開了那雙什么都看不見的眼。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燕女風氏,扶持平西王于微末,隨平西王屢歷戰陣,于國有功,可稱巾幗不讓須眉,乃我大燕女子楷模!
朕愿成人之美,賜封風氏為平西王正妃,平妻于熊氏。
賜皇后親手縫制鳳冠霞服一套,配飾頭面……”
“哦豁!”
薛三嘴里發出了聲音。
瞎子眉頭微皺。
“你挖啊,你挖啊,人家原配也是有手段的,嘿嘿。”三爺忍不住幸災樂禍。
“呵呵,小恩小惠。”
小六子是認識四娘的,畢竟每次進京,四娘都跟在鄭凡身邊,而且四娘很早就和何思思他們有過接觸。
作為“兄弟”,小六子當然清楚那姓鄭的到底鐘情于哪個女子。
早年,姓鄭的得靠楚國公主的身份來拉聲望;
現在,姓鄭的已經是王爺了,倒是可以隨性一些了,再加一個燕人王妃,符合姓鄭的心意的同時,也更符合燕人的需求。
以前,可以吹牛楚奴怎么滴,你們的公主還不是被咱燕人大將給搶過來當了婆姨?
現在那位大將已經是國之柱石了,正妻是燕人,大家才更放心不是,到底肥水不流外人田。
平妻的意思就是兩個正妻平等,這是有違禮法的設置,也就只有皇帝和太后才有資格以“天”的名義,特準于此。
念誦完圣旨后的毛大人,有些發懵。
再抬頭,看向站在平西王身后的風四娘,然后,又看向身后。
衣服呢?
衣服呢?
衣服呢!
后頭的一眾官員也是先發懵,而后才開始找,很快,找到了。
王妃的衣服,就在這里,也一起帶上了高臺,但原本以為是給楚國公主的,沒想到是給另一位的。
也巧了,
這位居然在今日站在公主前頭,公主心甘情愿站在其身后,分明就是大婦的姿態。
原本給公主的那一份被后頭的官員們送了上來,
毛明才將圣旨遞向風四娘。
風四娘嫣然一笑,
行禮,
接旨。
鄭凡“呵呵呵”的笑了幾聲。
這時,
毛大人又趕忙取出了第三道旨意,
“那個,王爺,還有一道旨意。”
“還有?”
“是,最后一個了。”
“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靖南王為國屢立戰功,功高蓋世,無可出其右者。
先帝曾言無鏡,乃朕股肱也。
朕受先帝教誨,于功之后不得埋沒,亦常訓導于太子傳業;
股肱之臣,匡扶社稷,振興大燕,天家,亦當視之如手足。
今朕收靖南王世子為義子,
著令太子傳業以長兄奉之。
以此昭告四方,
大燕,
非天家之大燕,
乃燕人之大燕;
社稷,
非姬氏之社稷,
乃天下人之社稷!
乾坤之序,
姬氏與天下人,手足共立之!”
毛明才念完了圣旨,
然后,
他震驚了。
一邊的五皇子,也震驚了。
身后的一眾官員們,也震驚了。
高臺上,乃至于高臺下站著的一眾擅離職守的軍頭們,也都震驚了。
許是先皇實在是太過雄才大略,故而,繼承先皇大統的新君,大家都覺得不凡,卻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實際感知;
但在今日,
大家都深切感受到了新君的手段和眼界。
圣旨,有泥封,這意味著圣旨發出時,皇帝,就已經預料到了今日的這一幕,預料到了平西王鄭凡會在今日做出怎樣的反應。
皇帝,
太熟悉也太了解平西王爺了。
太子姬傳業走到毛大人跟前,伸手拽了拽毛大人的衣服。
“太……太子……”
“毛大人,圣旨。”
“哦,是,圣旨。”
毛明才將圣旨遞給了太子。
太子拿著圣旨,走到天天面前,后退半步,很鄭重地跪伏下來
“傳業,拜見大兄!”
天天笑著走過去,攙扶太子
“弟弟,起來。”
不遠處,
薛三扭動屁股,撞了一下瞎子的膝蓋,
笑呵呵地道
“瞎子,我想吃橘子,我好想吃橘子,吃橘子,吃橘子,你想吃橘子不?”
瞎子搖搖頭,
“不吃了,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