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五回:知葳

顧六很難想象云翠究竟是怎么撐下來的。

她當年的確是有個兒子,是和心上人的。“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的女樂云翠,終究將真心付給了個窮書生。

可常言也道,負心多是讀書人。

她拼了命生下來的兒子也年幼早夭了。

可就是這么舉步維艱自身都快難保的情況下,她還是顫顫巍巍地從官兵手里接過了那個和她兒子年歲差不多大的淑和郡主,豁了命去造出一個彌天大謊,就為了還當年欠下少陽王府的恩情。

顧六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養活到這個年歲的。從前一曲千金難買的云翠姑娘,忽然就做了旁人的娘了,用盡渾身解數去養活一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孩子。甚至還要當今后要考功名的男兒教養,讀書習武樣樣都不落,這得廢多少心血,熬去多少皺紋歡笑淚水和白發?

果真苦不堪言。

可這世間的老百姓,誰不是一把辛酸磨開了碾碎了,釀成一壺陳年老酒,灌下去的時候辣嗓子嗆眼淚,也要將嘴邊的眼淚和酒滋一齊抹去了,扯著笑臉贊一句佳釀。

顧六狠狠地抽搭了一下鼻子,再一次開口道:“娘,我要走了。”

云翠正摸著她的發頂,恍恍惚惚問:“啊?去哪兒?”

“討債。”顧六道,“將當年旁人欠下顧家的討回來。”

云翠是個拘在倚翠樓里的婦人,再怎么潑皮破落,也只做過保下顧六這么一件膽大包天的事,一聽這話,不免要擔心:“怎么去?和今天那小孩走嗎?他騙你怎么辦,你沒命了怎么辦?”

顧六抬起頭來,看著云翠,她那雙桃花眼往日里又輕佻又俏皮,現下看起來,卻甚么粉紅桃花色也瞧不見了:“娘,人在這世間走一遭,總要那么拚命試一次的,看我今后還能走出個甚么不一樣的路子來。我若是今日不去,往后我就是進了棺材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將所有的神色都斂在眼里,所有的辛酸苦楚和凄惶迷茫全都吞咽下去,只露出一派外強中干的鎮定。將甚么幾輩人的恩恩怨怨全都擔在自己孩子樣瘦弱單薄的肩膀上,咬咬牙挺直了脊梁骨,她就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顧六。

云翠知道,顧六從小就主意大,若是認定了,那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她伸出手來,到那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里亂翻騰,翻出一對赤金紅寶的鐲子來——上頭是鴛鴦戲水,蝠鹿牡丹。那些花紋花里胡哨地湊在一起,露出一股暴發氣質,總之不是甚么精致玩意兒。

她將那一對鐲子很精心地套在了顧六欺霜賽雪的腕子上,抹了兩把眼淚,露出笑容來,慈愛地將顧六鬢角的碎發撩到耳后道:“這是,這是我當年給自己攢的嫁妝,今日就給了你罷,是足金的。”

顧六腕子一沉,這鐲子分量可不輕:“這,這怎么行……”云翠都快窮得要拆東墻補西墻了,況且這東西恐怕對她意義深重罷。

云翠很快用手堵住了她的嘴,笑道:“我這輩子一眼就能望到頭了,再怎么混都是這么個腌臜樣子,可小主子你不一樣啊,你還小,今后離了倚翠樓,還有大把的日子能給自己掙奔頭。”她又笑著擦了擦眼淚,“我當年,沒能給自己戴上這對兒鐲子,就盼著你今后,能跟自己心尖尖上的人在一起,白頭到老……”

顧六陡然覺得腕上的鐲子重了三分,云翠口中的夙愿,她可是想都不敢想。

但她還是接下了這一對沉甸甸的鐲子,就像戴著云翠多年未成的愿望,也像戴著她早就逝去的年少,笑出了兩顆小虎牙:“我今晚跟娘睡。”

第二日天不亮,就有人從倚翠樓中出來,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顧六眼神空洞,顯然是一副沒睡好的樣子,時不時打個哈欠。

余靖寧抱著手臂,坐得好似離顧六有八丈遠,沖著她挑了挑眉毛:“敢情你是一宿沒睡?”

顧六瞥了他一眼,哼哼道:“我生的就是個天生多情的面相,總不好砸算命的飯碗,做出些無情無義的舉動來罷?”

余靖寧“嗯”了一聲沒說話。

顧六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問余靖寧道:“你們家這一輩兒沒有姑娘,到時候怎么把我往宮墻里塞。”

余靖寧靠在軟墊上,掀著簾子看外頭,順帶著回了顧六一句:“給你安排好了,就說是我家的幼妹自幼體弱,恐怕養不活,就寄名到廟里代發修行去了,不能與家里人見面,要養到十二歲才能領回來。”

顧六撇了撇嘴,她這副一頓好似能吃八大海碗的樣子,哪里像是身子骨弱的得要寄養在廟里的。

說到這兒,余靖寧像是又想起來甚么似的,放下簾子來問了顧六一句:“你有十二歲嗎?”

“嗯?”顧六愣了一下,仿佛是在細數自己到底幾歲一般,“過了年關就有十二了。”

余靖寧沖著她嘆氣:“統共就活了十幾歲,這么點兒數字都數不清嗎”

顧六這會兒正犯困,沒那個暴起揍他的力氣,只好冷笑了兩聲。

余靖寧鮮少見她這樣不活泛,幾乎有些想笑,好容易憋住了:“你生辰是甚么時候?”

“三月十二。”顧六有氣無力。

“那還有幾個月……”余靖寧沉吟了一會兒,“既今后便是我余家姑娘,那你以前的名字便用不成了,重新取一個罷。”

顧六想都沒想就應了,名字這種東西,她最不缺,多一個少一個都無所謂。

余靖寧煞有介事地吊起了書袋子:“既是生于春日,那便可見草木葳蕤,煙柳漫天,便取名作‘知葳’罷,何如?”

顧六沒反應。

余靖寧很不滿意,很沒好氣地盯著她看:“這名字如何啊。”也不發表點意見,好歹也夸他兩句罷。

那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靠在軟墊上,百般無聊地打了個哈欠,隨口道:“尚可。”

余靖寧:“……”

他很想回去查查,自己是不是和這家伙八字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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