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二十七回:江湖

“長治六年三月,‘失女案’畢,單弘光殿前失儀,杖責五十,卒于獄中。家眷仆役,流徙三千里,復不歸京。”

——《衡史稿》

這案子了結之后,自然街上安全了許多,裘安仁又不會自己打自己的臉,只能尋求其他的法子“培精固本”去了。

而此時,余知葳的風寒也幾近痊愈,于情于理余靖寧也不該把她關在府中不讓出門。

余知葳立即在他兄長面前討巧賣乖了一陣,磨了許久,余靖寧才許了她出門——代價是晚上回來多練一個時辰的劍。

這有何難,余知葳當即高高興興應了下來,回屋子要換衣裳。

她前些日子閑,將自己住的水榭換了個匾,提名“蕤燈榭”。她先前練了許久的瘦金體,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匾掛上去之時尤平家的領著一屋子的小丫鬟叫好。

余知葳瞧了一眼自己寫的匾額,勾了勾嘴角笑起來,扭頭出去了。

她是要去找她那三個小跟班問個清楚。

等她走到胡同口,那三個崽子卻像是在等她一般,站成一排貼著墻邊兒,縮著脖子嘿嘿笑:“大哥。”

“怎么?”余知葳挨個將三個人看了一遍,那三個小崽子各個又都矮了一截兒,“給我傳了個信兒,打算邀功呢?”

三個崽子皆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敢不敢。”

余知葳拿著扇子,一人頭上敲了一下:“料你們也不敢,人也沒找著還好意思邀功。我這回找你們是有正事兒的。”

二狗錘子和蛋兒全都支棱起耳朵來聽。

余知葳抱臂而立,點著腳尖:“我問你們幾個問題,都要如實回答。第一,我沒告訴你們我去了何處,你們是怎么找著我的。第二,此邵五爺事與有沒有何關系,或者說,你們有沒有告訴邵堅?”

三個崽子面面相覷了一陣,終是二狗先開了口:“大哥上回給我們帶糖炒栗子的時候,我見路上亂糟糟的,怕大哥出事,便在后頭跟了大哥一陣兒……瞧見大哥上了世子府的車架。”

余知葳沒好氣:“嗯。”

蛋兒立即接上話:“大哥,他沒給師父講,真的,二狗口風可嚴了。這回來找大哥之前,他連我們都沒告訴。”

余知葳撇著嘴角:“哼。”

三個崽子立即手舞足蹈:“真的真的,我們說的都是真的。大哥你要相信我們。”

余知葳剛又想哼哼兩聲,卻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這個樣子,倒是怪像余靖寧的。她對著三個戰戰兢兢的崽子開口道:“記住你們今天說的話。”

三個崽子點頭如搗蒜。

余知葳來回踱步了幾圈,想想還有何事,隨口問了句:“五爺這段時間都在作甚?”

二狗歪腦袋翻眼睛,想了半天:“呃……說是天津港新進了一批貨,師父他上天津衛接貨去了。”

“又是火銃?”余知葳轉頭回來看著二狗。

“不是。”二狗搖頭,“是……是……鴨子?”

余知葳莫名其妙,掩日甚么時候還做起買賣家禽的生意來了?

蛋兒推了二狗一把:“甚么玩意兒,那叫,那叫鴉片。師父還說了,那個可以做,做甚么大煙?”

“鴉片?”余知葳登時駐足,毛骨悚然地又問了一句,“大煙?”

三個崽子點頭:“對對對,就是叫這個名字。”

若是問此時余知葳的感覺,五雷轟頂恐怕都不為過,她兀自驚愕了許久,這才開口:“無論今后邵五爺給你們說甚么,今日大哥這句話務必記住了。大煙這東西,千萬不能碰,誰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都千萬不能碰。誰要是今后想把自己一輩子都毀了,大可以不用聽我今日的話。”

三個崽子見她神色凝重,自然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當然是滿口答應。

余知葳各自囑咐了幾句,幾人便分開了。

她還不知道掩日的膽子已然大到這種地步了。

所謂“掩日”,便是取“掩天蔽日”之意,是個極大的江湖門派,黑白通吃,置產業,收弟子,甚至某種程度上來說,它甚至可以對這大小的江湖門派收取一定的“保護費”。掩日中人,分“官商玄丐”四堂,官商自然不必解釋,這“玄”指的便是信教之人,無論釋、道還是信那洋人信的基督,都算在內。而這丐,卻也不是專指乞丐,而說的是下九流。

余知葳若是年少之時腦子不清醒,當真加入了掩日,那估計也是隸屬于“丐”的。

她雖不是掩日中人,卻和掩日頗有淵源。

余知葳學功夫的師父,便是那邵堅的兄長,邵壘邵四爺。這邵四爺是京城八大胡同一帶丐堂的前分堂主,以前好像和云翠有點兒剪不斷理還亂的私人交情。這邵壘是個難得剛正不阿的性情中人,和余知葳除卻師徒關系,幾近可算是忘年交。那時候,余知葳和掩日算是關系最密切的一段日子了。

她險些就頭腦一熱入了掩日。

邵四爺很是語重心長地和她談了一陣:“你如今還年輕,別那么早就把自己的路給斷了。雖說我不知道你的出身,但我好歹也活了幾十歲,識人還是會的,能瞧出你先前和我們不同,絕非一般人家。你若是入了掩日,那就是一輩子要在暗地里頭打滾了。像你眼睛這么亮的孩子,當真愿意一輩子困在這下九流之中嗎?你要是今后真打算有一番旁的作為,這種難登大雅的牽絲連絆,還是越少越好。”

何況,掩日在江湖之中明面上看著光鮮,背地里哪個不是做亡命之徒的。

是以,余知葳雖說一直和掩日有往來,但也僅僅是因著些“私交”,幫著掩日做事也不過是探探消息來源這種無傷大雅的事兒。掩日中真正要殺人越貨站刀尖兒上跳舞的活兒,邵四爺半點兒沒讓余知葳沾過手。

如今京師八大胡同丐堂的分堂主已經是他兄弟,邵堅邵五爺了。

余知葳低著頭,若有若無嘆出一口氣來。

師父他說得對。

邵壘邵四爺,已經過世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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