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安仁身量不算低,一雙長腿一邁就出去老遠,身后的青衫小內侍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沒幾步就回了自己的屋子,臉上的笑意霎時間就收斂了。
見裘安仁沒個笑臉,那小內侍立在一旁哆哆嗦嗦不敢說話,唯恐這位爺將甚么火氣發在他身上。
裘安仁臉上陰晴不定,過了好半天,才將手里那盒珍珠粉往桌上重重一磕。
這玩意兒金貴,連裝它的盒子都是掐絲琺瑯的名貴物件,那小內侍生怕他把這東西磕壞了,嚇得猛然一個哆嗦。
裘安仁抬頭了。
他那雙眼睛仄斜著挑了起來,睨了那青衫小內侍一眼:“怎的?”
那小內侍膝蓋一軟就跪了下來,抖如篩糠,瑟縮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裘安仁翹起二郎腿來,口氣重戾氣更重:“既然知道自己該死,作甚么還一副求饒姿態。”
那小內侍呆住了,顯然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裘安仁低著頭,“哼”地冷笑了一聲,道:“自己去領罰,明日別讓我看見你站著出現在我面前。”
那小內侍魂不守舍,一步三摔地出了門。
只留裘安仁一人在屋中了。
他將兩條多情的入鬢長眉蹙了起來,眉心就擰作一團,瞧著如同丹青上的遠山,伸出兩根修長白皙的手指,把那個小盒子拈了起來,似是把這女人家用的東西要往地上擲。
躑躅了半天,最終還是攥進手心里了。
那桌上有一面金嵌的玻璃鏡,他將那鏡子拉到手邊兒,對上了自己的臉。
他照著鏡子,用手指輕緩地拂過自己的眉眼,眼中神色,有一瞬間近乎是痛心的,可很快,他就又笑了起來,媚而迷蒙。
他打開了那掐絲琺瑯的小盒子,沾了一點點在手上,往自己臉上抹去了。
沒人知道大衡第一寵宦的心里想的究竟是甚么。
第二日朝堂之上,白拂塵往赤紅蟒紋曳撒上一搭,他就依舊是那個權傾朝野的印公。
裘安仁方高聲宣過了“有本上奏,無本退朝”,還沒等眾人開始議論甘曹之事,新上任的戶部尚書田信就先板著一張臉搶過了話頭,煞有介事地躬身道:“臣掌管戶部不過月余,卻不知怎的,查出許多疏漏來。”
藺太后沉聲道:“竟有此事,田愛卿請講。”
田信謝了恩,起唇道:“原先海港商戶,無論大小,皆要上稅,與關稅無異皆是十五稅一,自今年下半年起,改換為十稅一。”
藺太后道:“不錯。”
“只是……”田信眉頭皺了皺,語意一頓,旋即又道,“只是臣上下梳理一番,竟發現稅收賬目有錯,還多是錯在……海港上稅和關稅之上。臣想來,這戶部是臣待久了的,各個兒都是皇上娘娘同臣一起細細考核過的,大約也不會有連賬目都做不對的糊涂之人,那就是能是……”
只能是單弘光在時留下的爛攤子了。
烏壓壓的人群之后,低頭站著一個譚懷玠,他似乎是想挪一挪靴子,終究還是忍住了,心道,單大人都下葬許久了,就這般還不放過,難道還要開棺拉出來鞭尸不成?
朝上眾說紛紜,沒誰能說出個理出來。
不等他再想些甚么,只聽有人高聲而道:“先前新派言論諸位也都聽過,所謂‘工商皆本,海貿興邦’,如今瞧來,這開了海貿,未必就是興邦之用。甘曹身為文淵閣大學士,又是新派,與管理十三港的市舶司不得不說是熟識非常,那么……未依照圣賢書立言立身,卻去學蠻夷理論的人大都有私心,甘大人只怕也是給自己行了便利罷?”
譚懷玠抬頭,只見說話的是一個天命之年的男子,面有紅光,留著二三寸長的胡子,是個他熟識的人。
內閣人不多,卻出奇地新舊兩派分庭抗禮,此人便是舊派閣臣萬承平,頗是方正,只是為人古板了些,常不懂得變通,一直對與外邦互通往來之事頗有些微詞。
譚懷玠微微張開手掌,驚覺手心中,笏板上,皆是冰涼的汗漬——萬大人恐怕是被田信那一幫子當了槍使了!
只聽那萬承平道:“言說是要為大衡開太平,私下里卻只是為了私利,方便自己些腌臜勾當。臣私以為,此案定要好好徹查,甘曹與市舶司來往密切,便也該仔細清查一番。另有一言,望皇上不計較臣不妥妄言——十三港往來之事,絕非朝夕可成,實在是錯漏百出不可堪大用,萬望皇上慎重。”
這是……這是要按“走私鴉片”來查了。
座上小皇帝賀霄呆了一呆,也不知道究竟是要他慎重些甚么,下意識轉頭要去看她娘。
還不待藺太后再起唇說些甚么,卻聽見有一少年越眾而出,道:“臣有言。”
藺太后朝下瞥了一眼,不記得這清秀少年是誰,正要揮手要他先行等著,答過萬承平再說,沒料到他徑自開了口。
“臣以為,甘大人此事該查,但絕不是這等查法。”那少年舉止恭敬,面上卻似乎帶著些旁的東西。
“其一,甘大人言行,諸位大人并未少見,雖說讀西洋書行新興事,但從未與我大衡禮數有悖,也從未有過不和圣人之言之舉,端方嚴正有目共睹。如今為何忽然做出這等事,究竟是當真一時豬油蒙了心,還是另有隱情,自然要好好徹查一番才是。我大衡向來歷法嚴明清白,自然不能令任何人蒙冤。”如今朝堂之上一邊倒,皆是閹黨攪和,舊派沖鋒,新派自知理虧也辯駁無能,實在是無人說出過這般言論。
那少年仿佛還不痛快似的:“其二,我輩自幼讀經讀史,自然該知道‘三思而行’,如今此事尚未有定論,更不該要帶著‘市舶司一定走私有鬼’的心思去查,那便是沒有事也該查出事端來了。其三,我朝雖說以農為本,但商賈海貿之人尚且要討生計,十三港所養所依百姓多少,婦孺皆知。因傷一指而斷一臂,繼而斬半身,實非良策。臣……”
“你叫甚么名字?”藺太后半途中打斷了這一番慷慨陳詞,揉著眉心問道。
那少年長揖到底,朗聲道:“臣大理寺正譚懷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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