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四十一回:躲藏

西四牌樓處擺攤兒的多,常見的是穿短打老頭兒,褲腿兒寬大,褲腳上都纏著布條,沒有穿襪子,只登著一雙麻鞋,嘴里一聲一聲吆喝著:“臭豆腐,醬豆腐,鹵蝦小菜醬黃瓜。”

自然也有老婦,穿了褐布衫,系了藍布裙子,頭上的包頭朝前打著結,腰間圍著個青布圍裙,也吆喝:“活秧的豌豆哎!多給的豌豆,賽過榛瓤。”她帶著的應當是自家的兒媳,還算頗有幾分姿色,有些怕羞,總掩著口,只替她婆母買賣算錢稱斤兩,從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子來,來回路過的人不是瞟她的臉就是瞟她的手腕子。聽說這是寡婆媳兩個,那小寡婦大約也能算個“豌豆西施”之流,若叫個細酸文人見了,怕是還要說笑兩句“文君當壚”的典故,雖然豌豆和杜康美酒差了個十萬八千里遠。

不過她家的豌豆總歸好賣些。

此處市井氣頗濃,不大講究,路上又擠又亂,卻是熱鬧非凡。

沿著街邊走過來一個小少年,穿著直裰,才留的發,拿布包著頭,一路走一路顧盼,走到那豌豆西施的攤子跟前,那老寡婦就叫了:“誒喲,這不是小六子嘛!好些日子沒見了,你娘說送你上書院讀書去了,讀得怎么樣啊?誒誒誒對了,上回你們倚翠樓那掃地的丫頭上我這兒賒下的還沒還呢,回頭跟她說一聲兒,讓她甭忘了啊。”

豌豆西施也才十幾歲年紀,掩著口看著小六子笑,臉上就飛了幾抹紅。

余知葳思量了一下,決定先回答她前一個問題,她皺著臉,將自己的手伸給那老寡婦瞧:“書院的先生呲我,還打手板,拿著那么尺把長的寸把寬的木條子,甩得呼啦呼啦響,倍兒疼!”

老寡婦就笑:“哎喲喲,你這么個拔份兒的文曲星還挨板子,那書院的先生有眼不識金鑲玉啊。啊呀,要是我兒子還在,也就和你一般年紀,小哥兒們做個伴兒,一起讀書去多好。”

余知葳扳起臉來,一臉的高深莫測:“誒,話不能這么說。文曲星也是先生打得才做出文章來的。”

老小兩個寡婦就一起笑罵她:“夸兩句,尾巴都翹到天上了,一點兒也不面軟!”

余知葳跟著嘿嘿了兩句,從襟口摸出來個簪子,轉頭就跟那豌豆西施說話了:“姐姐,這簪子,包了銀的!若是戴姐姐頭上,姐姐離上了月宮的那位也就差一丸仙丹了。……你看能還上那賒的嗎?”

那小寡婦正臉紅,立即就說“能”了。

老寡婦仄斜著眼睛罵了她一句,抽手拿過那簪子,瞧著還成,罵余知葳道:“小兔崽子,那先生的手板子打少了。”

余知葳又嘿嘿地笑,兩眼彎成兩彎小月亮:“您今兒個搽得甚么粉兒啊?鉛粉顏色灰,恐怕不是罷。”

老寡婦不明所以:“啊?我今兒沒擦粉。”

余知葳立即就把眼睛瞇起來了,嘴張了老大,贊道:“哎喲,奇了奇了,吃豌豆也能返老還童啊,下回我得多來點兒。”

這寡婦算是聽明白了,這小崽子是兜著圈子夸自己呢,臉上立即就緩下來一半兒,笑罵道:“你小子,忒油!”

余知葳又笑了兩聲,湊近了打聽道:“您瞧見咱們胡同那幾個花子沒?”

“哪幾個花子?”老寡婦方才被余知葳灌了半壺酒,正五迷三道著,一時間沒轉過彎兒來,

余知葳嘴里頭嘖了幾聲,仿佛是在思量:“就見天兒墻根兒底下雜耍那幾個小孩兒,黑不溜秋,拖著大鼻涕的。”

“你才多大年紀,叫人家小孩兒。”老寡婦嗔了他兩句,轉眼就犯了愁,眉頭皺了皺,“誒,你一說我才想起來,好些日子沒瞧見了。”

余知葳腦后的頭發“騰”地就豎起來了,臉上卻還掛著笑:“嗨,那幾個不省心的,先前欠我的錢還沒還呢,別是想賴賬!”

她與那寡婆媳兩個一番道別,便徑自去了。

余靖寧同譚懷玠的小廝去了高邈處,余知葳便和尤平家的說了一聲兒,獨自出去了——是去找二狗,蛋兒,錘子那幾個。

上月就聽他們幾個小的說邵五爺上天津衛接貨去了,她在掩日里也沒個身份,不好管束,掩日又與她有些恩情,也不好告訴旁人。只能是先囑咐了他們仨,再將這事兒藏下來。

誰知道沒過多久就出了甘曹這檔子事兒。

她特特出了一趟門,找了他們仨一回,打探打探消息。

那三個倒霉孩子先是哭了一通,接著淚眼婆娑地開始說話了。

先是二狗開了口:“師父統共上了三趟天津衛,第三回去了就再也沒回來過,堂里也派了人去尋……都沒有過結果。”

蛋兒搶著接話道:“六師叔七師叔他們幾個都去了,七師叔也沒回來。”

余知葳急急:“那六爺呢?六爺探到消息沒。”

三個小崽子齊齊搖頭,都說沒有。邵七是和他帶去的那群人一起失蹤了的。

邵六每日急得焦頭爛額,照理來說,這掩日又不是沒有官道兒上的人,就算是犯了點兒甚么事,也該是很好保下來才是的,如今這究竟是怎么了?

兄長也不見了,七弟也不見了,實在不知道這天津衛究竟有個甚么吃人的鬼怪,專門吃他們掩日的人。

余知葳當然知道,邵五邵七的失蹤恐怕和甘曹一案脫不了干系,只是如今她身份特殊,此等大事也實在是不方便與他們幾個細說,只能好生安撫了一番,便讓他們趕緊躲藏好了。

離掩日和官兵都遠點。

掩日這段時間自顧不暇,只怕是顧不上這么幾個小崽子,若是逃了當然是最好的時機。

誰知今日再來找,竟然來一點兒影子都沒見,還是好些日子沒見了。

春末夏初的天氣已經很暖和了,被尤平家的實行了“春捂秋凍”政策的余知葳本該是一頭熱汗,她如今卻是從后脊梁朝上搜搜地冒冷氣。

她站在街邊暗暗抽氣——但愿是他們幾個藏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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