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七十二回:兀良

雖說譚家父子有些不便明說的齟齬,但如今受過重創的譚家全算是譚懷玠一人支撐起來的,就算是他爹也得避幾分鋒芒。

是以,這回譚懷玠娶陳家姑娘的時候,排面還是相當漂亮的。

燈火通明的廳中擺著流水席面,屋中四角的火盆中的痰燒得紅彤彤,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分外喜慶,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里,卻半分沒讓人覺得冷。

譚懷玠讓人一輪接著一輪的灌酒,連推拒都推拒不掉。余靖寧高邈幾個,生怕把這文弱書生灌出個好歹來,便不停地替他擋著,總算是緩和了些攻勢,沒讓譚懷玠直接在席面上喝昏過去。

譚懷玠兩眼迷離,攬著余靖寧的肩膀,嘰里呱啦說著醉話:“余賢弟,哥哥我謝謝你。”

“無須。”余靖寧把譚懷玠的胳膊從自己肩上拿下來,又犯了操心的老毛病,一手端了一碗醒酒湯,懟在譚懷玠鼻子底下,“你以前沒這么喝過,還不快喝一碗,不然你能從今晚難受到明天早晨。”

譚懷玠雖說有些醉,但是還是明事理的,點了點頭,接過醒酒湯就開始往下灌。

還沒等譚懷玠這碗醒酒湯喝完,外頭便顛兒顛兒跑進來個小廝,正是譚懷玠身邊的萬卷。他口中喊著:“二爺,二爺,宮里來人了。”

譚懷玠擱下碗,抬眉問道:“來得是哪一位?可是道賀來了?”

萬卷便答:“是冷長秋冷小公公。”

藺太后大約是覺得裘安仁手上沒弄干凈,辦事兒不利索,甘曹一案之后有心冷他一冷,雖說沒卸了他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和東廠提督太監的任,卻不讓他近身伺候了。

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是覺得這位裘印公自此大勢已去那就大錯特錯了——畢竟閹黨的勢力不是一天就積攢起來的,無關乎藺太后讓不讓裘安仁近身伺候。余靖寧曾說過:“藺太后寵不寵他,不過是一念之事,況且裘安仁在她身邊那么久了,恐也是離不了他多久。不過是冷兩日,等下回到他‘恩榮正盛’的時候,恐怕就是藺太后一句話的功夫。”

不過這段日子,代表藺太后出來跑腿說話的,還是這位冷長秋。

萬卷接著又道了:“冷小公公確是帶了娘娘的賀禮來,但好似還有旁的事。”

譚懷玠眼皮一跳,霎時間酒就醒了,沉聲道:“那還不快請他進來。”

不多時,那面容清秀的少年內侍就進了堂屋,沖著譚懷玠一揖:“今日是譚閣老大喜之日,按理說咱家將禮帶到便是。可今日實在是有些大事兒不得不說,實在是叨擾了。”

譚懷玠等人也回禮道:“冷小公公快別這么說。冷小公公既然是這種時候來的,必然有要事相告,公公但說無妨,不必顧忌。”

冷長秋沖著席間好幾人逐個揖禮:“還請幾位閣老隨咱家入宮,與皇上娘娘在文淵閣當中一敘。”他目光在席間流轉了一下,很快找到了余靖寧,“勞煩世子爺也去一趟。”

余靖寧心里咯噔一下,登時覺得這事兒恐怕與他那還未抵京的父親脫不了干系,不禁有些焦急,脫口而出:“公公可知,這回皇上娘娘喚我們去,所為何事?”

冷長秋與譚懷玠余靖寧幾個也算是同齡人,不比裘安仁老辣,聽了這話,面上當即就藏不住了,露出憂色來:“是邊境的胡人鬧出了事端。”

余靖寧閉了閉眼睛,不知道是該說自己神機妙算還是罵自己一句烏鴉嘴了。

無論這回瞎跳的是韃靼還是瓦剌,都與余家脫不了干系。況且余家半尷不尬地被忌憚著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平朔王本人又不在藩地,這會子出事,還不知道言官和都察院要怎么說!

而且就算平朔王當即回去平叛,更是平了沒平都是錯處。若是輕而易舉平了,讓人覺得這西北離了余家不成,連胡人都聽余家的,只怕是要做土皇帝了;可若是沒平,大衡花了那么多錢養你三十萬余家軍就是吃白飯的嗎?若是帶不好兵,那還不如把這兵權收回來。

沒了兵權的平朔王余家,那和七八年前少陽王顧家又有甚么分別!

想到此處,余靖寧更是頭痛欲裂,方才灌進去的那點兒黃湯全變成了苦水,一股一股地往上反,他一邊和幾位閣臣站起身來收拾朝外走,一邊捉著冷長秋問:“冷小公公可否告訴我,這回反了的究竟是韃靼還是瓦剌?”

這冷長秋看他焦急無比,也被這情緒感染了,拍了拍他的手道:“世子爺莫急,應當一時間還牽連不到王爺——這反了的既不是韃靼也不是瓦剌。”

“都不是?”余靖寧一時有些懵,想不出誰還有與大衡叫板的本事,“那是誰有這么大膽子?”

“是兀良哈。”冷小公公才十六七歲,這輩子沒出過京城,更是沒見過那關外的胡人,只覺得這些人都生得全都兇神惡煞又蠻不開化,無論是韃靼瓦剌還是別的甚么亂七八糟都是一個樣子的嚇人,“是兀良哈,說是兵都打到寧遠了!”

大衡京城在順天府是有個極為重要的軍事緣由,叫做“天子守國門”,若是已經打了到寧遠衛,那便是貼在大衡的防線上作亂了——那里有大衡的塞防長城,進來便是北直隸,就已然是京畿重地了。

“兀良哈?”余靖寧又驚了一回。

不是說著兀良哈比韃靼瓦剌還可怕,而是兀良哈三衛老早就歸降了,納貢稱臣的時候跑得比誰都快,一直比韃靼瓦剌都乖順許多。況且那兀良哈三衛本就是個比指甲蓋兒大不了多少的地界兒,不比韃靼瓦剌沃野千里,甚么時候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敢和大衡叫板了?這豈不是兒子要打爹?

余靖寧一邊跟著冷長秋急匆匆地往宮里進,一邊沒忍住罵了一句:“遼東的守軍都是吃干飯嗎?”也正是因為兀良哈瞧著弱小可憐又無助,大衡根本就沒安排藩王鎮邊。話說回來,到底是鎮邊的兵士,怎么說也不該隨隨便便就讓兀良哈打到了寧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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