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二百零二回:夜路

余知葳上岸的時候,小葉已經領著驚蟄在這什剎海周遭轉到溜了一圈,早都回來了,正在車架上等著她呢。

驚蟄見余知葳雙眼微紅發腫,頓覺不好,趕忙上前去問:“郡主……郡主這是怎么了?身上有沒有哪里不好?”

“無事。”余知葳沖著驚蟄笑了笑,“你們先自個兒家去罷,我我走回去。”

“這……”驚蟄下意識就叉著腰,“這怎么成,怎么能讓郡主一個姑娘家自己走夜路?”

“逢年過節的,京城不得熱鬧到明兒早上,路上人多著呢,不妨事的。”余知葳從琵琶袖里兩下翻出一把小短劍,嗆啷啷出了鞘,“再說了,我走夜路,可不比你走夜路安全。”

“我就是想吹吹風。”余知葳手里拿著小短劍,沖著驚蟄笑。

驚蟄看了看余知葳手上锃光瓦亮的小短劍,又看了看熱鬧如白晝的什剎海,想著此處到世子府也不算太遠,叮囑了好半天才離開。

余知葳短劍入鞘,重新藏進了袖子,心道,驚蟄可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和尤平家的還真像。

她晃晃悠悠在街上走起來,一寸高的登云履其實穿著挺舒服的,走路并不累腳。

秋天的風涼絲絲的,刮在臉上,余知葳方才哭多了,眼睛不大舒服,有些微微發疼,一迎風就又想掉眼淚了。

她不得不又拿帕子出來摁了摁眼睛,心想,這都是甚么事兒啊。

今晚賀霄應下了她替賀霄翻案,明兒她就得將與自家交好的幾位閣臣,譬如譚懷玠,陳暉,全都接洽一番。

其實要是從賀霄本人這里翻供要比譚閣老那幾位死諫要容易一些,余靖寧當初認下了假傳圣旨的罪名,那讓這圣旨變成真的不就成了?

她當初一進西郊大營就謊話連篇,說的便是“圣上口諭”,若是圣上自己承認了這口諭是真的呢?

余靖寧和她身上的傷本來就不少,到時再說是屈打成招就行了。

余知葳這是仗著自己的猜測,仗著賀霄對她的情分,玩了一招險棋,算是“曲線救國”。

她是不是從現在就開始教唆賀霄同他母后作對了呢?余知葳漫無目的地想著。

余知葳走著走著,忽然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那狠勁兒,一口下去,滿嘴都是血腥味兒——舌頭尖兒都被她自己咬破了。

她步行回家是為了吹飛散心,更是為了想正事兒的,可她走著走著,思緒老是往別的地方飄……

余知葳認識余靖寧第一天起,她就只知道自己要被余家嫁給賀霄的。賀霄對她動了心思,她該高興才對,她今后的路都會好走很多,但她心里卻堵得要命。

若是她和余靖寧的感情還處在那種“打死不說”和“裝傻到底”的程度,那到不至于到如今這種境況。畢竟那時候算是她動了歪心思,活該她把這想法咽下去,打落牙齒和血吞,直到歲月蹉跎的時間足夠長,把這點兒年少的心思消磨殆盡,深深藏在心里就是了。

可好巧不巧,余靖寧竟然語焉不詳地與她表明了心意。余知葳都快活成他肚子里的蛔蟲了,當然知道這位面皮薄的世子爺究竟想說甚么,無非是“若是這回從獄中平安出來,我們就在一起罷。”之后管他是浪跡江湖還是漁樵耕讀。

余知葳當時甚至還夸下海口,說“我答應了”。

她答應了余靖寧,倘若這回平安從獄中出來,他們就在一起的。

可她現在為了救他出來,卻只能嫁給賀霄了。明明也是平安從詔獄中出來的。

這讓人又如何甘心呢?

世間千般苦處,最難受的一定有“意難平”。

可意難平的又遠不止這些。

余知葳是被充作男兒教養大的,她總以為自己要與旁人有些不同。她總覺得自己插手過京城當中大大小小的政事,上過沙場,成為了大衡為數不多的軍功授以誥命的綏安郡主。

她說過“哪怕我是個女兒家,那我也是個人物。”,也曾笑著朗聲道出關漢卿的句子:“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

然后呢?

然后她就要像藺太后一樣,為了權勢為了利益,靠操縱自己的丈夫來參與政事了。

她不是覺得為了家族入宮是一件多么可恥的事兒,只是如今的形勢,像是完全扯碎了她年少的夢境。

你靠自己的力量是翻不了案的。

顧家是,余家也一樣。

余知葳朝地下啐了一口,全是她自己的血。她這是在提醒自己。

她不該想這些,她不該這么脆弱的。

你說,余知葳自嘲似的在心里說,人怎么越大,反而承受能力還越差了呢?

你從前的日子也是這樣,怎么沒見你這般矯情?余知葳在心里狠狠罵了自己一通,仰頭擦干了自己的眼淚。

呸!余知葳又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不就是吹枕頭風嗎?那她就算是要吹枕頭風,也要比別人強些。

她張開了自己的一雙手,對在月亮底下看,然后告訴自己。

你這是握過刀兵的手。

你是余家的姑娘,顧家的遺孤,你有本事看著大衡在自己的手上走上正軌。

現在哪里是想這些兒女情長和自己的私事兒的時候,在詔獄里關了太久,都快跟這江湖朝堂脫節了,到現在還不知道掩日叛軍的事兒如何了呢。

明日還要去找譚懷玠和陳暉,商討給世子府翻案的事兒呢。

我家里的東西,我遲早要討回來。余知葳咬牙切齒,她可沒那個閑心做圣母,實在不具備“以德報怨”這樣的優良品質。誰今天讓我受盡折磨,把我弄的這樣不痛快,我來日定然加倍奉還。

你們都給我等好了!

想到這兒,余知葳反而又笑起來了,像又有了動力似的,連腳下的步子都輕快了許多。

不只是因為這……

她覺得自己走得越快,后面跟著的尾巴走得也越快——她能感覺到,對方的功夫沒有她好,但這樣難纏終究是煩人。

正當她兩枚飛蝗石就要出手之際,后面那個影子忽然開口說話了。

“大哥。”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