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二百零七回:翻案

當天小皇帝賀霄一番話之后,朝堂上就再沒安靜過,閹黨實在沒想過賀霄會自己上陣給余靖寧翻案,連自己原本要上的折子都給忘了。

沒人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忽然一邊倒向新派一直要保下的余靖寧,連藺太后和裘安仁都沒來得及有甚么進一步的舉措。

藺太后只有當武曌那個心,卻暫時還沒有修煉出當武曌的本事,大衡也還沒到盡在她掌握的時候。賀霄這話說出來,她當然沒辦法當面反駁,不然不是明擺著告訴眾人“圣旨不管用,懿旨才管用”嗎?

真要是這樣,大家就不止要罵她牝雞司晨,罪同謀犯的也不是余靖寧,就得成了她了。

自己沖在最前面未必是聰明的選擇,這種情形之下,她還是當傀儡背后的幕后操縱者更安全些。

下朝之后,刑部和大理寺一并接了旨,緊鑼密鼓地忙活起來。

譚懷玠在大理寺待過不短的時間,人緣也還算是不錯,早早就給自己的舊上司打好了招呼,供詞一類的東西全都準備齊全,立馬就能翻供了。

刑部魚龍混雜,辦起事來束手束腳的,辦事效率也就那樣,但是大理寺的效率絕對不低。

大理寺正卿、少卿伙同內閣新派眾人,同氣連枝,火速工作,沒多久就將證詞全都翻了出來,還一口氣抓了好些個當時提審余家兄妹的人——說他們屈打成招。

裘安仁當場氣得砸了一套茶具,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當然,他生氣也只能在自己的私宅里生,斷然不可能是在宮中。

因為,藺太后正在忙著教訓自己兒子呢。

藺太后向來有熏香的習慣,春夏秋冬慈寧宮中都熏香,從來沒停過,此時賀霄身旁的香爐就正在朝上冒著煙氣。

窗子沒有開,沒有風,那煙氣就是直的,一條線似的直升上去,然后逐漸變淺變淡,將味道散在整個屋子里了。

藺太后砸下去的茶盞就碎在賀霄的腳邊,她臉色不大好,帶著幾分慍色:“你這是被鬼迷了心竅還是怎么樣?你統共見過余家那個丫頭幾面,她是給你下蠱了還是如何?你是坐在朝堂上,不是坐在自家后院當中,怎么這樣任性妄為,全去替余家說話!”

賀霄咬著嘴,不說話。

藺太后一看他這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兀自氣了半天,才與他道:“孩子,哀家與你說過了,你要是不把兵權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你這皇位要如何坐得穩當?功高震主者必然心生驕縱,你又如何知道他們那張人皮之下包藏的都是甚么樣一番心思!”

藺太后是個典型的懷疑主義者,最喜歡做的事兒不過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賀霄嘴張了張,想要說話,努力了好幾次,終于把這話說了出來:“可是兵權是這樣握在手里的嗎?要是大衡連個打仗的將領都沒有了,那又談和太平,我這龍椅又怎么坐得穩當?”

他咬了一下牙,一鼓作氣道:“野獸之所以會害怕人,不是因為人的爪牙有多厲害,而是因為我們的手上有灼熱的火和鋒利的刀!若是國之利器都不復存在了,那談何國家,又談和天下?”

這話是余知葳給他講的,賀霄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余知葳的頭發是濕漉漉的,好幾縷發絲垂下來,黏在臉上。她穿了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衣服,身上不是血就是泥,狼狽的要命,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水和泥,手里抓著鳥銃上的銃刀。

那銃刀寒光閃閃,在夜里像是唯一的光亮。

“現在瞧著還是天下太平,那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所有人都只當自己是養尊處優的貴人,誰今后給我們打仗?”賀霄記得當初在石洞里擦銃刀的渾身是血卻一滴淚都沒掉的余知葳,也記得中秋夜里在船上,瘦得形銷骨立雙目通紅的余知葳,“那到時候是兒臣自己上戰場,還是母后親自監軍?”

藺太后:“放肆!”她一把將桌上的茶盞都揮在了地上。賀霄這孩子從來沒說過這種話,今兒第一回說,把握不好度,的確是太過放肆了。

那茶盞崩起來的碎片四處亂跳,有一個險些就跳在賀霄身上了。小少年嚇了一跳,整個人都抖了一下,往后縮去,一抽鼻子下意識就想哭,好容易忍住了。

他帶著哭腔開了口:“母后,是兒臣說話說得過了,但您好歹聽兒臣一句勸。大衡重文輕武久了,將領青黃不接這事兒婦孺皆知,平朔王乃是鎮邊的將領,不好隨便往內地調,那京城要用誰呢?誰家的少爺那不是嬌養著的,哪家父母當真愿意自己的孩子上戰場?如今京城之中真正握過刀兵打過仗的小輩兒就寧哥哥一個,算上綏安郡主頂多算兩個,若是連他也死了,今后誰給咱們打仗?”

小皇帝說話說得有點激動,還是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有辱斯文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抽抽噎噎地道:“不是說死了一個余靖寧,咱們大衡就無人可用了。而是所有的武將人家都會覺著,給咱們賣命沒有好下場,給大衡打仗,無論得了多大的功勛,今后卻只有死路一條。文官死不了,武將卻動輒打殺,那誰今后會送自家的進軍隊。強制抓壯丁嗎?若真是這樣,大衡還哪里有個國泰民安的樣子。”

賀霄看著雍容華貴的慈寧宮寢殿,心里想的卻是當時他在那個逼仄潮濕的石洞當中,一身狼狽地和一個瘦小的女孩子擠在一起。

她當時捋了一下自己濕漉漉的鬢角,笑道:“民間都有句話,叫做‘好男不當兵’,這話說的,難不成姑娘家就可以?”

賀霄閉了閉眼睛,狠狠地抽搭了一下鼻子。

他哭得有點狼狽,但是究竟是將那些話說出來了,不遺憾了。

好半天,才聽見藺太后說話,沒提氣,像是小聲喃呢。

“罷了,就這樣罷。”藺太后轉著自己手上的戒指,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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