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捷參藺和的折子上到朝廷的時候,南京城中“文武不和”的消息,不止怎的不脛而走,飛進了敵軍的營帳。
他們攻南京城已經攻了一天一夜了,還是和從前一樣,久攻不下。南京城墻上如今到處粘著的都是焦黑的人的頭發和脂膏,散發出來的令人作嘔的味道幾里不散。
前福州衛指揮使龔老八正大馬金刀坐在營帳之中,他前幾日攻城的時候受了傷,是以這回并未前去南京城下,只是在帳中與老蔣商量計策。
“南京都打了快一個月了,怎么還沒打下來。”龔老八身上傷口正疼,略微有一點兒煩躁,總歸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老蔣哼了一聲,道:“南京畢竟是南京,與旁的城池都不一樣。若是當真那樣好打,是怎么做大衡陪都的?你就說說,又是外郭又是內城,內城里面還套著皇城,就光是外郭的城門便由十八座,這般的城池,你又再何時見過。”
“我自然是知道。”龔老八焦躁地看了兩眼營帳之中燒著的炭盆,覺得燒得太熱了,想把它熄了。但他昨日就干過這種事兒,結果就是沒過幾炷香的時間,便又叫人過來重新點上了,把他自己也弄得煩不勝煩,是以這回干脆不打算動炭盆了,熱上一陣子,說不定就好了:“那你說說,如今究竟該怎們辦罷。”
“圍城罷。”老蔣道,“兵書上都說‘十則圍之’,咱們把兵都往南京城調,圍而不打,總有一天能耗死他們。”
龔老八皺眉“嘖”了一聲,沒說話。
老蔣便接著道:“這南京城中不是文武不和嘛,我估計圍城圍一段時間,定然有人撐不住要投降,到時候又是內訌又是糧草消耗來不及不及,城中兵士全都疲憊不堪,再拿下南京城來,就不是甚么難事了。”
龔老八點了點頭,終于道:“你說的有理。”
他十分煩躁地扭了扭頭,終于沉聲道:“等到進了南京城,咱們就偷摸著將那群東瀛洋鬼子殺了。”
老蔣沒說話,就光聽著龔老八在哪兒極其不高興得罵罵咧咧:“老子當初就不該上那群東洋鬼子的賊船。咱們原本好端端的官逼民反,替天行道,如今竟然成了那甚么……啊,如今都說咱們是賣國賊。”
老蔣還是沒說話,不知道心里頭想的是甚么。
于是這龔老八就仰頭問人:“老蔣,你怎的了,連個屁都不放?”
“我有個問題。”老蔣皺著眉頭思索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東洋鬼子為甚么要來找咱們,照理來說,我們應當是勢同水火才對,就算我們反了朝廷,那也未必就能接受他們。他們難道就沒有想過有一天咱們不耐煩了,就像今日你我籌劃的這樣,徹底擺脫他們?”
“還能是甚么,臉皮厚唄。”龔老八擰開水壺喝了一口,罵罵咧咧道,“今日是誰給老子打的水,水里鹽擱這么多,這他娘咸得跟喝海水一樣。”
“我覺得不對。”老蔣半倚著桌子站著。
龔老八:“那肯定不對,哪有這樣把人咸死的。”
老蔣沖著他翻了翻白眼,氣道:“你這是受了個傷把腦子扔在南京城下了嗎?就知道發火兒,能不能好好的說話。我說是東洋鬼子不對,你就不能好好想想嗎?”
老蔣不太常發火,如今忽然竄上來這樣大的火氣,倒是讓龔老八有些詫異,于是龔老八扁了扁嘴,道:“他們那群人,鎮日里鬼鬼祟祟的,就沒對過。”
“我問你,咱們如今,或者說你如今揭竿而起,打下南京城之后想要作甚?”老蔣這樣問龔老八道。
“當然是……當然是接著一路北上,拿下京師,改天換日啊。”龔老八道。
“那這群東洋鬼子又給咱們說甚么了?”老蔣敲了敲桌子,看著龔老八的眼睛道,“你好好想想,就沒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嗎?”
“他們與我說,打下南京城,便在東南沿海一帶休養生息,先不要往北動作了。”龔老八皺了皺眉頭,“這是想讓我們和朝廷劃江而治?這對他們又有甚么好處嗎?”
“我覺得沒有,而且他們給我們這般計策,我也覺得好生奇怪。”老蔣捏著自己的下巴,上面有硬硬的短須,怪扎人的,“如今我們若是一路北上一鼓作氣,說不定還有機會再打下幾座城池來。雖說我承認,讓咱們在江南休養生息沒有錯處,但我覺得至少不該是在現在這般時候停下來。我們若要戰,那便是一路北上勢如破竹,可我們若是要停,那就只能是被動挨打,等著朝廷來剿滅我們。況且,如今打仗的都是當初大衡的衛所兵,等停下一兩年,身上的血氣都沒了,那還怎么打?這不是更容易被招安了?”
“他們也該知道,大衡再怎們改天換日,換個國號也罷,那也是咱們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來找咱們幫忙,就那么確定我們不會卸磨殺驢,用完他們的兵就把人宰了。”老蔣思考的時候,手總是不知道應當放在何處,這會兒又從下巴上拿了下來,變成了抱臂而立,“他們不會真的以為我們相信了‘待到改天換日之時,希望諸位還我們自由的通商口岸’這種鬼話罷?他們要是真的就這么點兒企圖,就不會和我們這樣的亡命徒綁在一起了。那現在這樣看來,他們的目的就很奇怪了,我甚至不知道我們有沒有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龔老八聽了這樣一番話,也低頭思索起來,但是思索了一陣子,卻并沒有頭緒,于是煩躁地揉了揉頭發,皺眉道:“那如今該怎么辦?不殺了他們,還能有旁的法子嗎?我是說真的,等進了南京城,咱們就不必再和那群東洋鬼子合作,卸磨殺驢又如何,畢竟是異族,殺了說不準還能壯我軍聲威呢。”
老蔣如今神色和龔老八差不了太多,也思量了一會兒,點頭道:“好罷。”